这一晚,燕雨安安分分地给杜兰泽守夜。次日上午,他补了个回笼觉,就跟着华瑶去军营检兵了。他在军营待到傍晚,得了一会儿空闲,便偷偷地溜出军营,去巩城最繁华的大街上闲逛。
那条街的道路纵横交错,犹如星罗密布,因而得名“星罗街”。
道路两侧分布着茶馆酒楼,招帘酒旗迎风摆动,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闹闹嚷嚷的杂声挤满了街巷,过路的车马只能慢行,燕雨也跟着走走停停。他经过一个胭脂铺子,那店主喊住他:“客官,客官!您俊朗非凡,何不为家中娇妻,添置一盒胭脂水粉?”
燕雨却问:“你瞧我吊儿郎当的样儿,像是家有娇妻的人?”
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里的话,您是一表人才的俊哥儿,什么美人讨不到啊。”
谁都爱听好话,燕雨也不例外。他把手伸进木柜,抓了一只粉盒:“多少钱?”
店主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
燕雨掏钱的左手停了下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力也比一般人好上许多。他一眼望见人山人海之中有一个淡妆素服的妙龄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公主侍女,罗绮。
罗绮神态自若,步履端庄,眉梢眼角带着笑,似在享受闲适光阴。
直到这一刻,燕雨才明白华瑶昨晚的深意。华瑶应该比他更早知道,罗绮出现于巩城的消息。
那么,罗绮很可能是自己偷跑出了汤丰县驿馆,跟随当夜离开的商队,悄悄来到了兴盛繁荣的巩城。
真没看出来啊,燕雨心想,原来罗绮和自己是一类人?不愿做奴才,捡着空儿跑了。她甚至都没给公主留一封信,害得公主为她担惊受怕、操劳不止。
燕雨本可以喊住罗绮,但他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他心道,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别回头。凭什么王公贵族非要让别人伺候?撂挑子不干了,就不用受那奴才气。
近日以来,巩城巡检司人人都要忙碌。
出征在即,谢云潇辛苦练兵,肃正军法,拣选精兵良将。
然而,巩城的兵卒与凉州大有不同——凉州人哪怕没有亲眼见识过羯人的凶狠,也能从亲戚邻里的口中听闻一番实情,更有甚者,家中至亲已被羯人残忍杀害,对羯人的恨意几乎融进了骨血里,早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只盼着能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报国捐躯。
至于巩城巡检司的“精兵”,怠惰丧志,武功平庸,可用之人只占十分之五六。
谢云潇在一支队伍里挑选士兵时,就有两个武夫出言挑衅。那二人在校场上发出嬉笑之声。谢云潇前两次警告他们,他们厚着脸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们再闹,谢云潇让他们出列,和自己比武。那二人怎是谢云潇的对手?一招落败,口吐鲜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血溅尘土,两个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谢云潇握着剑柄,从一队士兵的面前走过:“扰乱军规者,从严惩处!盗匪残杀你们的同胞,你们倒好,在校场上喧嚷说笑,目无军纪,身无血性,不如军营的鸡鸭猪狗,死了能把肉分给弟兄。”
有人吓得手指一抖,谢云潇侧目看他:“把刀拿稳,战场厮杀,刀尖对准敌人。”
陆征跟在谢云潇的背后,活像他的随从一般。旁听谢云潇训兵练兵,陆征自觉下了寒冰地狱。
陆征知道凉州军风整肃,军纪严厉,但他没想到谢云潇会把凉州的那一套规矩搬到岱州来。他一介文雅儒生,听不得粗话,便说:“小谢将军,快到午时了,请您容我告退,我且去用个膳。”
谢云潇打了个手势,前排的两个岱州士兵弯下腰来,把受伤的武夫抬去了校场的医馆。剩余的士兵仍在烈阳下站得笔直,陆征皮笑肉不笑道:“小谢将军,治军有方啊。”
“请您待在这儿,”谢云潇忽然说,“兵将本是一体,士兵没吃午饭,您也得等等。”
陆征一听此言,差点昏厥:“小谢将军,下官不会武功,不比您身强体壮,年轻有为。”
谢云潇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言不讳道:“敢问陆大人,是否查看过巡检司的军粮?”
陆征道:“军粮自是充足。”他没再提自己要走的事,跟着谢云潇又做了一个时辰的演习,谢云潇勉强满意,终于放过了众人,允许他们回到军帐,暂作休整。
陆征立马唤来仆从,进了军帐吃饭。而谢云潇去了医馆,探望那两个被他打残的武夫。
偌大一间医馆之内,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谢云潇从凉州带来的名医——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名叫汤沃雪。
汤沃雪的祖辈世代行医。她的祖父曾任太医院首席,告老还乡之后,回到了凉州老家,并在凉州扎根,与凉州军营的关系颇深。
汤沃雪自幼学习医术,擅长药理针灸、内外兼治,对于跌打损伤、舒筋活络,她也很有一套方法。
她捡起那武夫的手腕,摸索他脱臼的肩骨,叹道:“伤得不重。”而后,众人便听“嘎嘣”一声,骨头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药膳太苦。汤沃雪闻言,破口大骂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爱吃不吃!病死拉倒!”
汤沃雪的容貌俏丽,人比花娇,鼻头天生有几颗浅褐色的麻子,因此,她的同僚们戏称她为“小麻花”。
华瑶才刚进踏进医馆,就听见有人喊汤沃雪:“小麻花,你金疮药备齐了吗?我找好久了!”
汤沃雪吼道:“没长眼吗?不都摆在桌子上!真他爷爷的被你们烦死。”
华瑶轻笑一声,也跟着喊道:“小麻花?”
汤沃雪循声望去,只见华瑶一副花容月貌,一身锦纱长裙,裙摆绣着金丝牡丹,必是公主无疑。她连忙整理衣裳,行礼道:“参、参见公主。”
时值晌午,医馆的大夫们要么在吃饭,要么在赶工。众人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华瑶就说:“诸位辛苦了,免礼,快快请起!开战在即,跌打损伤、止血镇痛的药材是重中之重,诸位要是缺了什么,请务必告诉我,我来筹备。”
汤沃雪与华瑶初次见面,只觉得公主美貌又温柔,亲切又和蔼,她也努力收敛着自己,好半天没讲过一句不体面的话。
她低头继续分拣药材,华瑶竟然走到她身边,帮着她一起做工。她好惊讶,抬头望着华瑶,华瑶就问:“你的小名,是小麻花吗?”
汤沃雪笑着回答:“公主,你别和他们学,小麻花是他们给我起的诨名。”
华瑶认真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对他们下令,不让他们这样叫你。”
汤沃雪的笑意就没从嘴角消退过。她用干净的湿布擦了擦手:“不用啦,我早都习惯了。”
华瑶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怎么称呼你呢?”
汤沃雪如实道:“阿雪。”
华瑶的语调极为婉转悦耳:“阿雪,阿雪,像这样吗?”
“你的嗓音太好听啦。”汤沃雪称赞道。
华瑶却说:“是你的名字好听。”
冷风吹拂着医馆门口的布帘,有一道身影从华瑶的眼前一晃而过,她定睛一看,正好和谢云潇四目相对。
华瑶含笑道:“我刚才想去找你,瞧见你在校场上练兵,我就没打扰你,辛苦了。”
谢云潇看着那一堆药材,回应道:“殿下更辛苦些,分拣药材,原本是麻烦的杂事,好在你能自得其乐。”
华瑶没听出他的深意,还来牵他的袖子:“走吧,你跟我去军帐议事。”
他们在一顶军帐中开辟了一间密室,用以商讨军机。那密室的墙上挂着几张地图,从路线到军阵,早已排列妥当。岱江沿岸的四个贼窝,分别被标号为甲乙丙丁。华瑶预计从“甲窝”开始剿灭,日子就定在贼寇下山采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