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是几颗水果,有的是一把菊花,有的是一支烟……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和地点,许多原本不认识的陌生人聚在了一起,低声交谈着。
而通过这些细碎的片段,一段已经开始消散的人生在所有人的脑海中重新变得清晰。
就像一副残破而陈旧的画卷,虽然或许不够精致,但却那样令人动容。
在这之前,没人知道那个朴素的拾荒老头生前曾做过那么多事:
他怎样在暴雨的时候不怕脏,不怕累,去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也曾在小孩子差点被拐走的时候仗义出手,一直拖到警察来……
或许他没做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伟业,但这些堆垒在一起,却铸就了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
他多怕给人添麻烦呀,一生无儿无女,也从不祈求谁的怜悯。
甚至在查出癌症之后,也没寻求过政府帮助,而是拼命拾荒,给自己买了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墓地。
他是一个普通人,却又不那么普通。
就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不,甚至连浪花都不是,就像一粒土一颗沙,安安静静地存在于某个角落。
从生到死,鲜少有人知道它曾经来过。
“老哥哥,”宋大爷拿出了他的二胡,李老爷子掏出了唢呐,“我们再送你一程!”
天阴霾霾的,仿佛随时都要下雨,又好像是老天爷在难过一个好人的逝去。
这座墓园的环境并不算特别好,很偏僻,远离城市,但却莫名契合老爷子的一生:
孤独倔强,从不给人添麻烦。
终于开始下雨了,细细密密的,像牛毛,像银针,落在头上脸上微微刺痒。
柔柔的,像老爷子生前温和的眼神。
二胡独有的悲凉音调合着唢呐响起,空旷而悲壮,裹着风,带着雨,一路飘到天上去。
廖初忽然觉得很神奇,这两种乐器,真是能把人从生送到死……
一曲毕,将思绪从遗憾拉回现实,来送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
大家毕竟还要养家糊口,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就上学。
廖初和几个熟客又在孙老爷子碑前站了会儿,这才三三两两往回走。
走出几步,就见迎面换过来三个20岁上下的年轻人,一个个吊儿郎当嘻嘻哈哈,根本不在意这里是无数人的灵魂安息之处。
赵阿姨看得直皱眉头,“真是不学好……”
选择葬在这里的人,要么贫苦,要么孤寡,可能常年累月都没有人来探视,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这里聚会,逢年过节还会偷拿人家的贡品,非常可恶。
廖初脸色不善,把赵阿姨挡在内测,抱着果果继续前行。
两拨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见其中一个小青年笑骂,“昨天这儿埋了个老头子,听说穷得叮当响,还他妈的打肿脸充胖子捐款,真是有钱烧的!”
同伴放声大笑。
“傻比,刚才我好像看见有人来拜祭来着,没准有好东西呢……”
姬鹏气得脸都白了,“我艹!”
廖初一把安住他,把果果放到地上,云淡风轻道:“你们先走。”
赵阿姨看他眼神不对,有点担心,“小廖……”
廖初慢慢卷着袖子,“没事。”
姬鹏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见状忙四下乱瞟,摸起不知哪座坟前的一截断砖,就要往上走。
结果被廖初一把按住,“照顾好赵阿姨和果果。”
姬鹏才要说话,却见廖初已经大步流星走过去了。
他人高腿长,十几米的距离转瞬就到,二话不说抬起长腿,先把其中一人撩倒,然后双手齐出,一把拧住剩下那两人的脖子,用力往中间一磕。
眨眼的功夫,三个人就都倒了。
姬鹏整个人都他妈傻了,举着断砖喃喃道:“我艹……”
稳准狠,这是真练过呀。
“舅舅……”果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地就想往那边走。
姬鹏赶紧丢了砖,把小姑娘抱过来哄,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往那边看,“舅舅马上回来了,舅舅打坏人呢。”
果果不听,小肉手努力去扒他的手指,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听哥哥的话。”那边廖初忙里偷闲来了句。
果果抽噎着,果然不动了,“舅舅……”
那三个混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后,骂骂咧咧着就要往上爬。
“你数到100,舅舅就回去了。”廖初面无表情补了脚,把一开始那个挨踹的踩在脚底下,另外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扭着按在地上。
果果哽咽着点头,带着哭腔开始数数,“1,2,3……”
呜呜,果果是勇敢的小孩。
廖初手上微微发力,让那几个混混朝着孙老爷子墓碑所在的方向跪着,“道歉。”
“我……啊!”
小混混还想嘴硬,廖初手上一加力,他就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道道道道道我这就道歉还不行吗?”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
廖初微微弯下腰去,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却像包了两团暗火。
“跟老爷子说对不起。”
他是个真正的英雄,哪怕生前默默无闻,也不该在死后被人渣这样侮辱。
社会底层人员最擅长见风使舵。
那三个混混见打不过,知道碰上了硬茬子,立刻颠三倒四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可心里却想着:
呸,好汉不吃眼前亏,等这些人一走,我非往那老杂种的墓碑上撒几泡尿不可。
老东西,哼!
然而没想到,下一刻廖初就迅速在他们脖子上掐了一把。
三个人哎呦一声,立刻觉得身上的筋骨都被抽掉了似的,软绵绵横在地上,浑身无力半天动弹不得。
廖初在他们身上翻了一遍,摸出各种证件拍了照,又摔在他们脸上,居高临下道:“不该有的心思就别有,想想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人。”
天阴沉沉的,光从他背后照下来,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
他的声音不算特别高,语调也不算特别重,但偏偏就有一股特别认真的狠劲儿在里面。
一阵凉风袭来,风吹过周围的松林,穿过中间的墓碑,呜咽作响,宛如狼嚎鬼叫。
冰冷的雨丝混着廖初的话一起砸下来,阴恻恻带着狠厉。
那三个混混猛地打个哆嗦,顿时觉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家伙……是认真的。
他们平时也不过是偷鸡摸狗口花花,弄点小打小闹的,一旦遇上硬茬子,自己先就怂了。
“大哥大哥,我们不敢!”
“错了错了,我们真错了,真不敢……”
廖初皱了皱眉,好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朝墓园外的方向一抬下巴。
那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爬起,踉踉跄跄往外跑走了。
廖初把袖子一点点放回去,扣好袖扣,照样板板正正的,任谁也看不出他刚才以一敌三并获得压倒性优胜。
而这个时候,被捂着眼睛的果果刚数到60几。
廖初顺手把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撸到后面,走过去,一把把她抄在怀中,“走,回家。”
小姑娘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小小声问:“舅舅把坏人打跑了吗?”
廖初蹭了蹭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像抱着全世界,“嗯。”
果果搂着他的胳膊又紧了紧,刚才的担忧迅速消散,剩下的只有安心。
舅舅没有骗我哦。
他真的不等果果数到100就来接我啦!
赵阿姨松了口气,还有些后怕,“哎呀,你可真是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许这么冒失了,实在不行可以报警嘛。”
廖初一怔,浑身戾气收敛,低低嗯了声。
这种来自长辈的关怀对他而言太过稀罕。
见他这个样子,赵阿姨就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种事,就算报警也……”
那几个小混混说不定还没成年呢。
就算是成了年,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警察也不会管。
就算管,顶多是口头教育,或者关两天,回头出来越发肆无忌惮。
姬鹏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向廖初的眼神中已经带上了近乎崇拜的光芒,无比炽热,“卧槽,老板你牛比啊!”
书到用时方恨少,一句卧槽走天下。
都能一打三了,还说自己没练过。
宋大爷他们有自己的车,姬鹏就跟廖初他们一起回去,一路上,黑皮少年都在喋喋不休,还左一下右一下,挥舞着胳膊模仿。
这样,再这样,对,就是这么打!
廖初被他烦得不行,等红绿灯的空档终于无奈道:“没练过。”
见少年不信,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要是从小就跟人打架,会比练过还厉害。”
有钱人锻炼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而他……是为了活命。
他们停下的时候红灯就已经快走完了,说完这句话,绿灯亮起。
廖初一脚油门,车子刺破雨幕,重新狂奔出去。
没经历过的人可能想象不出,在小地方的福利院长大是种什么体验。
虽然有国家政策在,但是大部分优质的资源还是会向大城市倾斜,等到了小城市,不过是饿不死而已。
而且被抛弃的孩子中,大多是残疾或有重大先天性疾病,或是原生家庭遭遇意外,整个福利院的气氛就非常压抑。
宣传视频中那种充满阳光和欢笑的福利院有吗?
可能有吧,但至少廖初没遇到。
狼多肉少,小孩子很容易被欺负。
他很早就进入社会,大家看他年纪小,无依无靠,自然也少不了明争暗斗。
欺凌打压,抱团排挤,都是家常便饭。
可以说廖初能有今天,有一半是暗地里打出来的。
晚间,众人再次齐聚廖记餐馆。
廖初没有接待新客人,等着那一波熟客到齐就关了门,从后厨房抱出来一个灰色的小酒坛。
“最后一杯酒,送孙老。”
灰色的酒液在灯下莹莹有光,看上去却反而有几分沉闷,正像那个悄然逝去的老者。
可若轻轻摇晃几下,波光潋滟间又有一种莫名的活泼,就像初升的日光。
宋大爷端起来轻轻嗅一口,“这是什么酒?”
他这辈子也算阅酒无数,竟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
初始叫人下意识排斥,可待到后劲儿慢慢挥发出来,却又令人无限向往。
就像,就像经历了绝望后迎来的希望。
廖初给自己倒了一杯,“向死而生。”
以绝望和新生的感情果酿造而成,这酒名为“向死而生”。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敬亡者,敬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