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初见余渝的车后备箱里塞满了大纸箱,主动帮忙搬。
入手颇重,大约有四五十斤的样子。
余渝搬了两箱就见了汗,再看廖初,却还跟没事人似的。
真厉害呀。
廖初见好几只箱子上都贴着快递条子,物品栏写的是“书籍”,“这是外面人捐的?”
余渝点头,“我和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慈善募捐网站,经常有社会热心人士捐赠图书、衣服什么的。”
太阳渐渐升起来,温度升高,廖初也有点热了。
一抬头,眼前多了瓶水。
“谢谢你啊,”余渝还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的话还不知道要搬到什么时候。”
廖初接了,拧开瓶盖喝掉半瓶,“还好。”
被感谢的感觉,不错。
算上车后座,一共大小九只箱子,都是沉甸甸的书本,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最后一只落到推车上时,车骨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廖初喝完水,把自己带的牛奶和书本也放上去,推起就走。
余渝哦了声,赶紧跟上。
余渝确实是熟客了,刚一进门,福利院的老师和小朋友们都围上来。
“余老师!”
“鱼鱼哥哥来啦!”
廖初跟余渝是并排走的,但他人高马大,又冷着一张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好惹”。
几个小朋友刚到他面前,就来了个急刹车,面带惊恐的往余渝那边求安慰了。
呜呜,这个哥哥好吓人!
有个小姑娘跑得太急,一个没刹住就撞到廖初腿上。
廖初没事,可小姑娘却哎呦一声,向后摔了个屁股蹲儿。
廖初一把把人拉起来。
巨大的阴影将小姑娘完全笼罩起来。
见小朋友的裙子有点脏,他刚要伸出手去拍打,谁知对方却身体一僵,然后哇的哭了。
廖初:“……”
余渝:“……噗!”
工作人员有点尴尬,“廖先生是吗?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可能误会了。”
总不能说是被吓哭的吧?
廖初就有点郁闷,“……没事。”
之前果果也好,倩倩也罢,不都是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嘛,跟自己也挺亲近的。
余渝小声解释,“福利院的小朋友们跟外面的孩子不一样,大部分都有不太好的经历,难免敏感些,希望你不要介意。”
廖初微微垂了眼,“我知道。”
余渝刚要转过去,却听对方低低道:“我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余渝真的很忙。
他先跟院长和老师们交谈,简单地了解了情况之后,又帮着把带来的物资分配下去。
做完这些之后,余渝也没有休息,而是来到小朋友们中间,帮他们做心理辅导,教他们读书算数,然后又带着大家一起唱歌。
福利院长大的小朋友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心理障碍,如果小时候不重视,会慢慢发展得很严重。
一楼拐角处有一间大教室,三面都是巨大的落地窗,明媚的阳光肆意泼洒,将里面的人和物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余渝在正中间席地而坐,四周围着一圈孩子。
而廖初就坐在他对面,木着一张脸,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他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度陌生:
养大他的那座小福利院又破又旧,基本生活物资都极度匮乏,大人小孩的脸上满是愁苦,从未有过眼前这样其乐融融的快乐景象。
如果儿时的自己闯入这里,只怕会以为误入天国。
突然外围一阵骚动,吧唧挤进来一具圆滚滚软乎乎的小身体,因为失去重心,一下子扑倒在廖初怀中。
小朋友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
廖初沉默片刻,伸手提着这小家伙的腋下,将他平举在眼前晃了晃。
嗯,看上去跟果果差不多大的年纪,虽然身处福利院,眉宇间却一派天真。
显然没受什么苦。
小朋友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咬着手指一歪头,“呀……”
廖初一怔。
三四岁的孩子不该是这个反应。
这小孩儿看上去……智力有点问题。
但可能恰恰因为这样,他的眼神格外澄澈,像深山中一汪幽深的泉水,叫人不忍心欺负。
廖初把这小家伙放下来,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往小朋友的屁股上一拍,“去吧。”
小男孩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快到余渝跟前了,突然又停下,咬着手指扭头看看廖初。
廖初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回看。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对视,那小男孩儿竟咯咯笑着跑了回来。
“叔叔~”
廖初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了个满怀。
叔叔……
他的脸黑了。
这小东西!
别以为刚才他没听见,叫余渝的时候分明是喊哥哥的。
他们两个也只差了三岁而已,怎么就凭空多出一辈来?
“笑笑很喜欢你呀,”余渝不知什么时候扭过头来,有些意外地说,“他平时很警惕的。”
廖初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将那个叫笑笑的小男孩儿往外推,“自己站好。”
除了果果,他不太习惯跟别的小孩儿对自己这样亲昵。
谁知那小家伙就跟壁虎转世一样,牢牢抱住他的胳膊,跟着晃呀晃。
“叔叔~”他以为廖初在跟自己玩什么举高高的游戏,笑得更开心了。
廖初:“……”
余渝忍不住笑出声,“麻烦廖先生先照顾一下她吧,笑笑很省心的。”
廖初低头,小朋友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很灿烂,难怪叫笑笑。
廖初别开眼,刚要说话,手里就被余渝塞了一只半圆形的手铃。
他的手好大,分明是成年人用的玩具手铃,落在他掌心,却像是缩到迷你号一样。
隐约透着一点滑稽。
廖初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带了一丝迷茫:
这是要干什么?!
余渝觉得这幅场景很有趣。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又高又大又又冷酷,还担心这位家长不好相处,可几次接触下来,意外的通情达理,只是话不多。
如今看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大好人呐。
余渝笑眯眯地举了举自己手上的另一只,“我要带小朋友们唱歌啦,廖先生,一起啊!”
廖初:“……不必了。”
他怎么就觉得这位老师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天真无害呢?
余渝扑哧笑出声,然后努力把嘴角下压,一本正经地遗憾道:“那可真是太可惜啦!。”
廖初:“……呵!”
余渝摸了摸笑笑的脑瓜,摇动手中的手铃示意,“你跟这位叔叔一起打手铃伴奏好不好?”
笑笑的眼睛biu一下亮起来,拼命点头。
廖初表示并不想。
几分钟之后,余渝清了清嗓子,带头起了一句,然后扭过头来看了看廖初,又看看他手里的手铃。
廖初木着脸,敷衍地抖了下。
“刷拉~”
手铃上的铃铛好一阵乱响,歌声营造出的优美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余渝瞪圆了眼睛。
廖初这才发现,对方长了一双清亮的猫儿眼,眼尾微微上提,什么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里面。
就好像现在:
错啦!
余渝又来一遍,再看过来。
廖初觉得自己活像被架到火上烤的鸭子,硬着头皮又抖下手铃。
他实在不擅长音乐之流。
所以从不唱歌。
余渝扶额。
节奏完全不对啊。
不等他开口,旁边几个小朋友就已经七嘴八舌喊起来:
“叔叔你好笨哦!”
“不是这个样子的,你错了,节拍啦!”
“叔叔,你要跟着余渝老师一起呀……”
廖初耷拉着眼皮看过去,无声传达出威慑。
好多次他懒得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么吓唬人的。
他万万没想到,这里的小朋友似乎并不怕他。
有几个小朋友见他一动未动,丝毫没有改过的意思,竟然着了急,纷纷伸出小手来,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还有的干脆抱住他的胳膊,一下一下晃动手铃,非常认真地教导,“叔叔,是这个样子的,你知道什么是节奏吗?”
廖初:“……”
我不知道什么是节奏,我只知道活够了。
今天来这里就是个错误。
两个小时之后。
廖初坐在草地上,两眼放空,满脑子都led广告牌式的滚动信息:
我是谁?我在哪?我今天为什么要来?
他从没觉得哄小孩是这么麻烦的事。
以前在他那个福利院里,所有的小孩子都敬依赖他,又畏惧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大家就会乖乖照做。
可现在?
可能是大城市里福利院的条件好,小孩子们胆子也都大,性格非常活泼,竟然一点都不怕他!
竟然还有个小东西爬到他背上,伸出小手拉住他的嘴角往上扯:
“叔叔,多笑一下嘛!”
“廖先生辛苦啦,”余渝拿了两瓶水过来,“我请你喝水吧。”
廖初有气无力地接过: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疲惫了。
确切地说,是心累。
余渝在他旁边盘腿坐下,笑眯眯道:“今天真的谢谢你啦,小朋友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啦。”
福利院的小朋友太多,之前他自己过来的时候,偶尔会发生看了这个,漏了那个的情况。
不过幸好今天有人帮自己分担“火力”。
廖初看了他一眼,有点无奈,但好像又有点小骄傲。
算了,结果是好的就好。
他收回视线,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水,“没什么,我也是福利院长大的。”
这里的小孩儿比他当年幸福多了。
余渝摆弄着手里的水瓶,似乎没有打开喝的意思。
廖初问道:“你为什么会想来做这一行?”
听柳溪说,眼前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应该不管学什么都会有很好的前途吧!
幼师虽然赚的也不少,但是工作又苦又累又脏。
余渝抿了抿嘴,忽然道:“其实我只比廖先生你幸运一点点。我爸妈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我的童年一直辗转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一干亲戚家。
每个人都过得很辛苦,谁也不愿意多养一个小孩儿,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明毫不掩饰的透着嫌弃……”
所以他就拼命跳级,想要尽快养活自己。
初中住校后,大家就像卸下了包袱,再过两年,爸爸妈妈重新组建了家庭,又陆续有了自己的小孩,余渝知道自己彻底成了多余的。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他都曾经对着星星许愿,希望有从天而降的英雄来救自己。
然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童话。
童话都是骗人的。
可是现在他长大了,不再需要英雄,却想成为别人的英雄……
廖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余渝笑道:“没什么,一切都过去啦。”
廖初神色复杂地指了指他手中的瓶子,“漏了。”
余渝:“……”
还真是,瓶盖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拧开一道缝。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都笑了。
经过今天这一出,好像突然就成了朋友。
经过聊天才知道,两人对这座城市还都很陌生:
廖初是五月份搬过来的,而余渝更晚,七月下旬刚到,办理各种入职手续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有机会交到什么朋友。
廖初忽然说:“你很勇敢。”
余渝一愣。
廖初没再说话。
当一个人能够平心静气地揭开自己的伤疤展示给别人看,就证明他已经与过去和解。
这实在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力量。
虽已是初秋,但树上的枝叶依旧茂密,微风拂过,刷拉拉响成一片。
阳光透过枝丫间的缝隙漏下来,落到地上,变成明暗交错的光斑。
而此时,那些光斑和阴影也都随风摇曳,像一段旖旎的梦境。
廖初看了看腕表,快11点了。
“我请你吃饭。”他晃了晃手里的水,权做谢礼。
余渝笑道:“下次吧,等会儿还有事。”
廖初也不纠缠,只是点点头。
两人一起往停车场走去,再次颔首示意,各自开车离去。
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辆车分开的瞬间,廖初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眼,见那辆跟主人一样俏皮的灰色轿车汇入滚滚车流,忽然觉得很愉快。
副驾驶座上摆着一堆圆滚滚金灿灿的感情果,比蓝天白云间的太阳更璀璨更温暖。
挺不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