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师,又来拿快递啊。”
取件点的工作人员指了指墙边小山般的大小包裹,“这些都是您的,我们帮您挑出来了。小推车您先用,明早八点之前送回来就行。”
“辛苦你们了,”余渝道了谢,把装着可乐的塑料袋递过去,“天干物燥,喝点饮料吧。”
对方先帮忙归类,确实省了自己好大的事。
“那怎么好意思……”
工作人员推辞一番,扭捏着收下,又主动过来帮他往拖车上搬。
十几分钟后,余渝推着满满一大车快递离开。
跟摇摇欲坠的推车比,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取件点的一个新员工拧开可乐喝了口,很好奇地问同事,“他到底干嘛的?”
自己来了三天,差不多每天都能捡出“余渝收”的数十件快递。
说卖货的吧,又不见他往外发;
若说是挥金如土,也没必要住在这个老小区。
“人家做公益呢,”老员工抹了把汗,“挺好的人。”
新员工有点不信。
做公益?
这么年轻?
社会上打着公益慈善幌子赚钱的人多了去了,别是挂羊头卖狗肉吧。
一看他的表情,老员工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还真别不信,一开始我们也不信,后来黄大姐把自家两个孩子的旧衣服洗干净送去。本想着几件旧衣服嘛,就算被骗了也无所谓,没想到大概半个月后吧,这个余老师就专门给她发回馈……”
旧衣服打包发货时的视频、快递号,寄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收到的,收到之后怎么处理,最后交给谁,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有照片。
照片是在一个大城市居民难以想象的破败操场上拍的,不远处的背景里群山环绕,薄雾弥漫,举目四望不见路。
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手拉手,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身上穿的正是黄大姐捐赠的旧衣服。
然后大家就知道,哦,人家是真的在用心做实事。
为了堆放这些全国各地发来的物品,人家还特意租了个车库,一年好几千呢。
快递箱子大小不一、重量不等,有的还被压扁了,摞高了就不太稳当。
余渝走几步就要扶一扶,等把车子推到车库门口,已是满身大汗。
他扶着大门喘了会儿气,不自觉想着,要是自己有廖先生那样的体能就好了。
看样子等以后闲下来,还得锻炼呀。
休息够了之后,余渝开始拆快递。
网上总有人说喜欢拆快递时的快/感,但要他说,那是拆的不多。
当你每天都要拆至少几十个包裹时,剩下的只有痛苦。
而他不仅要拆,还要根据里面物品的类别和保存情况分门别类,贴好标签,进行二次整理。
捐助对象主要是福利院和偏远山区的学校,根据孩子们的年龄、当地环境不同,需要的物品也不同。
只有认真对应做好分类,才能最大限度的利用物资。
余渝就像只准备储藏过冬的小仓鼠,吭哧吭哧搬货,忙得不亦乐乎。
“呦,余老师回来啦。”
他正蹲在地上忙活,外面突然有个老太太带着孙子溜达过来。
余渝脸色微变,忙把包裹往后推了推,“李阿姨。”
李阿姨把那双三角小眼飞快地转了一圈,很自然地开口道:“我孙子练习册用完了,正好,从你这拿两本吧。”
说着,就要往车库走。
“这不是我的东西,”余渝忙站起来,挡在她面前,“是网友捐给山区和福利院的小朋友的,您不能拿。”
李阿姨眼睛一斜,尖着嗓子道:“什么捐不捐的,反正白捡的事儿,年纪轻轻的,别这么抠!几个练习册而已!”
“真不行!”余渝坚持道。
网友肯把东西交给他处理,那么他就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
这个李阿姨有类似举动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周自己一个没看牢,就被她顺了一盒中性笔去。
再去找时,对方死不承认。
余渝无法,只好自己掏钱买了补上。
有一就有二,如果这次自己再退让,她以后还会变本加厉的。
李阿姨把眼睛一瞪,不退反进,“你要干什么?我看你这个小伙子很有问题啊,空手套白狼,谁知道这些东西最后去哪儿了?”
余渝又急又气,“阿姨,您不能胡乱污蔑人。”
有听见动静的邻居打开窗子往外看,但没人出言劝和。
“什么污蔑,我看……”李阿姨还要再说,却见对面那栋楼上走出来一对老夫妇,下意识压低嗓门。
那老爷子皱眉道:“人家余老师说得对!这是慈善,公共财物,你这是抢劫!”
老太太见不得年轻小伙子受委屈,快步走过去,“讲话是要负责任的,你这是诽谤,要坐牢的!”
余渝感激地对他们点点头,“王叔叔,王阿姨。”
这对王姓老夫妇都是本市重点高中的退休老教师,很有修养,平时也经常帮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辅导下功课,威望很高。
李阿姨就有点怕他们。
只是仍不服气,小声嘟囔道:“什么抢劫、坐牢的,我就是要两本练习册应急,哪里就那么严重,少吓唬人。”
那个小孩儿也有样学样,对着二老做鬼脸,“少吓唬人!让我爸爸带人来打你们!”
李阿姨将他搂得更紧了,不自觉挺直腰杆。
好孙子,奶奶真没白疼你,知道给奶奶撑腰了。
王阿姨冷笑道:“走几百米,小区外面三个文具店,多少练习册买不到?”
当你孙子发射火箭呐,几分钟都等不了?
王叔叔懒得跟他们掰扯,索性掏出手机,“要不咱们就报警!”
“对,报警,”王阿姨也愤愤道,“看事情传出去,你儿子怎么说。”
李阿姨的儿子是公务员,拼了命地想往上爬,一直很看重名声。
哪怕这事儿不构成犯罪,可警车往家门口一开,谁知道以后传出什么话来。
这话算是戳到李阿姨的痛脚,她脸色一变,恨不得原地跳起来,连忙拉着孙子跑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王叔叔斥道:“刁民!”
真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原来挺正常的一个小孩儿,愣是跟着学坏了。
造孽啊。
王阿姨就对余渝说:“你这孩子啊,就是太腼腆了,她就是看准了你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的。”
其实李阿姨两口子都有退休金,儿子女儿又是公务员,一家子生活很宽裕,根本不缺那仨瓜俩枣的。
奈何就是爱贪小便宜。
今天从东邻顺头大蒜,明天又从西舍摸根大葱,没脸没皮的。
邻居们早就颇有怨言,奈何东西不多,警察来了也没用,只好不跟他们交往。
老邻居们都有了防备,李阿姨赚不到什么便宜,偏这会儿余渝搬来了。
白白净净年纪轻轻的一个小伙子,很文明、懂礼貌,看着就好欺负……
王叔叔就对老伴说:“他一个年轻小伙子,能怎么样?要是真动了手,有理也成了没理。”
王阿姨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气不过。
她拍拍余渝的肩膀,“好孩子,别怕,我跟你叔叔天天在家呢,以后再要有这种事,你就喊,我们比她年纪还大呢!”
了不起就躺下嘛,谁不会似的!
余渝被她逗笑了,眉眼弯弯,“好,谢谢您。”
王阿姨也笑,“谢什么,你这是做好事呢,应该的。”
这孩子白白净净的,笑起来看着忒舒服。
王叔叔把手里拎的一大捆书递过来。
“你不是说有几个孩子要升高中了?这是我以前的学生们送来的辅导教材,虽然旧了点,但考试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花样,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很有帮助的。”
余渝忙双手接过,“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没处买去。”
现在市面上的参考书虽然多,但注水严重,反而不如以前的好用。
两位老人帮忙收拾了一气,都累出一身汗。
余渝十分过意不去。
二老却笑:
“退休后闲得难受,这么活动下,出出汗,倒是舒坦。”
说着,又伸胳膊踢腿儿,那腿抬起来老高。
“如今可不好拿年纪说事儿啦,没准儿你们年轻人的身板还不如我们呐。”
余渝:“……”
还真是。
反正他是做不到王阿姨这样一字马!
不知不觉,太阳都落山了。
夕阳的余晖像在地平线上放了一把火,将半边天都烧成热烈的紫红色。
归巢的倦鸟嘎嘎叫着,像坠在油画布上的几颗墨点。
三人洗了手,擦了脸,站在外面被凉爽的晚风一吹,十分惬意。
花坛里的月季花开得轰轰烈烈,连空气中都带了淡淡花香。
小区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下班的,放学的,到点回家吃饭的,走溜溜达达,三五成群往回走。
偶尔碰见相熟的,隔着大老远就打招呼:
“吃了吗?”
“还没呢,这不,回家做饭!”
中国人的一天,从早饭开始,以晚饭结束。
不然总觉得不圆满。
黑洞洞的玻璃窗里开始透出橙红色的灯光。
不知谁家的油烟机率先开头,轰隆隆工作着,排出一阵阵油香。
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嗤啦”声。
食材下锅啦!
忙碌了一天的人从四面八方折返,带着满身的疲惫,希望通过一顿美餐,一番和家人的说笑,重新汲取能量。
车子开久了会没油,而家,就是人们的加油站呀。
王阿姨笑道:“走,去我家吃饭。”
这味儿一闻就是楼上的糖醋排骨,他们可不能轻易认输。
余渝连连推辞,却被她拉着就走。
“你们小年轻有几个会做饭的?家去也是糊弄。跟阿姨走,让你叔叔做炸酱面,可香了……”
他们老两口的儿孙都在外省发展,平时难免孤单。
如今难得来了个对脾气的好小伙子,少不得把对小辈的疼爱转移到他身上去。
余渝临走时,王阿姨还给他装了一大碗炸酱。
“早上煮把面条拌上就是一顿饭,不比你从外面买的放心?省出来的时间多睡会儿。”
炸酱用了最好的五花肉,加了胡萝卜丁、香菇碎和鸡蛋,营养很全面。
哪怕冷了,也能闻到一股浓香。
王叔叔拎着个塑料袋赶上来,“黄瓜,黄瓜!”
王阿姨一拍巴掌,“哎呦,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擦点黄瓜丝才爽口。”
余渝左手被塞了满满一大碗炸酱,右手腕子上挂着三根黄瓜,还想再说什么,就被两位老人干脆利落地推出门去。
“磨叽啥?赶紧回去睡觉,看你累的。”
余渝低头看看“收获”,啼笑皆非,心里暖暖的。
他乖巧道别,“谢谢叔叔,谢谢阿姨,那我走啦。”
二老摆手,“走吧走吧。”
天黑了,楼道里有点暗,老爷子又用力咳嗽了声,看着感应灯照亮蜿蜒狭长的楼梯,这才放了心。
走到下个楼层的楼梯口时,余渝仰起头,冲他们笑着摆手,“都回吧,小心进蚊子。”
那三根黄瓜也跟着晃呀晃。
二老胡乱嗯了几声,“走,赶紧走。”
余渝失笑,知道自己不走,他们也不会进,果然真走了。
等他离开,二老又转移到卫生间的窗户继续看,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融入黑夜,不由感慨。
“是个干大事的。”
“才22,还是个孩子呢……”
等余渝回到自己家,已经快八点了。
王叔叔不仅做了炸酱面,还焖了蜜汁鸡翅,香甜可口,非常好吃。
热情的王阿姨添了两次饭,余渝吃得有点饱。
开门,开灯,雪亮的灯光映出空荡荡的房间。
或许是入秋了吧,竟已有点冷了。
关上门的瞬间,那些热闹、温馨,都如同黑夜一般,被屏蔽在外。
薄薄一扇门板,隔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短暂的幸福过后,失落来得猝不及防。
巨大的落差像高空跳伞,吹得人浑身疼。
要是……他们是我的爸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