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归于山海,哭声才逐渐停歇。
吕香禾擦干眼泪,向谢渺道了声谢,再转向崔慕礼,“崔大人,能否告诉我,聪儿的真正身世?”
崔慕礼道:“他是陇西郡守姚天罡的遗腹子。”
“原来如此。”她禁不住地苦笑,“我早该猜到,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灾银案了结不久,我便遇见被人丢弃的婴儿,远道还特意带我上山住了两年,又改掉聪儿的年纪……怪我太想要个孩子,我与远道的孩子。”
谢渺道:“邹夫人,聪儿就是你和邹将军的孩子,没有人能抢走他。”
吕香禾心中酸涩难当,哑声道:“假的便是假的,谢小姐,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她心灰意冷,偏偏回忆不断翻涌,曾经无视的细节愈发鲜明,“难怪远道先时抵触治疗腿疾,我以为他是愧疚有负皇命,却不想,他是在赎罪……七百三十二条人命,除去那畜生,其余人本该好好活在世上,都是因为我——”
“邹夫人,您不能这么想。”谢渺抹去眼角湿意,语气坚定,“邹将军虽因糊涂而犯下弥天大祸,但您没有任何过错。”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怎会无辜?”吕香禾眼前一阵晕眩,扶着桌沿勉强站稳,下定决心道:“我要、我要去求见圣上,说出所有真相,告诉世人,远道绝非贪夫殉利之辈!”
崔慕礼再度摇头,“恐怕不行。”
吕香禾不解,“为何?”
崔慕礼道:“邹将军死前曾嘱托我,替您保守秘密。”
吕香禾简直痛不欲生,远道,远道啊!
她紧揪着胸前衣裳,艰难地挤出声,“我,我才是受害者,我有权选择说出真相,崔大人,我不需要你们自以为是的保护!”
崔慕礼问:“邹夫人,您知晓说出事实后,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处境吗?”
她的一生都会被铺展在世人面前,以供茶余饭后消遣。或许会有人怜悯她的悲惨遭遇,但更多是铺天盖地的恶意、讥讽、辱骂甚至黑白颠倒。邹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世上的恶,远比善意要来得汹涌。
吕香禾笑了,却比哭还令人悲哀。
她道:“崔大人,我非稚稚小儿,清楚知道世道对女子有多苛刻。我自小跟随叔伯学医,无数人阻挠嘲笑,称男女授受不亲,我身为一介女子,岂能替人解衣治病……待我长大后,尽管已经医术斐然,仍有人因女子身份对我鄙夷不屑。”
她哽咽了下,继续道:“但我从不在乎,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功或名都是身外事。”
她抬起颤抖的手,上面布满薄茧和细小的伤痕,“这双手救过无数人,老人孩童,女子男儿……却救不了我自己,救不了我的丈夫。”
泪水再度满溢,打湿她苍白的脸颊,“崔大人,我一生问心无愧,唯有此事……若非我当初懦弱,不敢上官府报案,远道也不会犯下滔天罪孽。”
她闭上眼,无声地落泪,“崔大人,求你带我去见圣上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崔慕礼虽被触动,却另有考量,“邹夫人,即便您面见圣上,禀明真相,又焉知圣上会为你和邹将军做主?”
吕香禾一呆:这话是何意?
“您或许不知,朝廷仍未找到一百万两灾银的下落。”崔慕礼一字一顿道:“邹将军骗了我。”
“什,什么?”吕香禾愕然瞠目,随即矢口否认:“不可能,远道既已决心投案,又何必藏匿灾银消息?崔大人,远道绝不会骗你!”
崔慕礼道:“邹将军的心思,下官实在难以捉摸。除非夫人能提供灾银的线索,否则翻案一事绝无机会。”
吕香禾手足无措,嘴唇张合许久,竟说不出半个字。
看来邹夫人亦不知情。
崔慕礼陷入沉思,灾银啊灾银,到底会在何处?
“只要找到灾银下落,表哥便能匡扶正义,揭开曲子铭的恶行吗?”谢渺忽然开口。
崔慕礼思绪微动,侧眸道:“是。”
谢渺深吸一口气,握住吕香禾的手,“邹夫人不妨再等等,等表哥找回灾银,收集好曲子铭的罪证,再到圣上面前替您讨回公道。”
会有这么一天吗?
吕香禾枯萎的脸庞浮现丝丝生机,望向崔慕礼,“崔大人,会有这么一天吗?”
在她沉重而希冀的眼神中,崔慕礼点下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邹夫人,本官定会寻回灾银,让恶徒得到应有的惩治。”
言罢,他迎上谢渺的目光,“阿渺,你以为呢?”
谢渺斩钉截铁道:“表哥定会如愿找回灾银。”
翌日中午,崔慕礼便收到熟悉而字体歪扭的信件,依旧是言简意赅的风格,短短十五字,不仅写明灾银的藏身之处,还给出了两个名字。
崔慕礼看似镇静,内心却是云起风涌,无他,盖因一百万两灾银竟藏在定远侯周斯辰堂兄,谏议大夫周斯辉的江南别院之中!
经过前几封信,崔慕礼绝不怀疑内容的真实性,他稍加思索便想通其中紧要,心惊胆战之余,冒出一身冷汗。
若是……岂非……
想到谢渺,又是心神宁定。
不知不觉间,他已登上一艘由她掌舵的巨轮,任日暮途穷,前程渺茫,只要她在,便能劈波斩浪,重遇曦光。
兹事体大,崔慕礼立刻安排人护送邹夫人和聪儿出城,又去信给周念南,约他到登云阁见面。
周念南颇为诧异,因谢渺的事,他们二人已有段时间未联系。此番崔二主动邀约,莫不是知难而退,决定放弃谢渺了?
周念南喜形于色,跃身上马,乐颠颠地赶到登云阁,岂料崔慕礼来得比他更早。
“崔二!”周念南掀开袍角,挤到崔慕礼身边坐下,朝他的肩膀捶了一拳,“你总算想通了,我早说过,谢渺不适合你,你啊,更适合知书达理的贵女。我在这呢,就提前祝你新婚夷愉,早生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