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很奇怪,他和那孩子其实只见过几面而已。那孩子明明就住在他那里,他却很少回去。
不是没有时间,是有些不太敢面对。
和太宰治那种试探然后再确认信息不同,中原中也应该是最先确定那孩子身份的人,甚至是在太宰治之前。
没有什么调查、猜测、验证的过程,中原中也就是非常简单的相信了自己的第一直觉。
如野兽一般的直觉在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就能极其强烈的感觉到,这个人就像是另一个故事中的他一样。
他甚至能够在对方身上感觉到相同的力量,来自「荒霸吐」的共鸣。
所以他控制不住的想,另一个世界会发生什么。或者是另一个时间发生了什么。那是平行世界的他,还是未来的他?
只是不论哪种解释,都好像伴随着强烈的违和感,只是前者似乎更可信一些。
当那孩子用一种极其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好像从那股眼神当中读到了一点和自己过去一样的感觉。
那孩子在渴望着自己的认同。
中原中也想,那孩子很想获得自己的肯定——而这个肯定的内容,是那孩子和自己的相似程度。
他好像是成为了对方某个方面的榜样似的,自己成为自己的榜样,这很奇怪,所以中原中也一直困惑于这种违和感。
而这种违和感并没有随着“书”的破译而消失,反而是日渐焦灼了起来。
这种违和感也让中也放下了手上一个原本需要出差的工作留在了横滨。正好,首领也希望能够将被福地樱痴藏起来的“书”的那一页。
并且,他找到了。
情报来源于港|黑下属的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情报点,之前曾经从属于干部a的手下,后面a死亡之后,就暂时并入了他这里进行统一管理。
因为事关重大,中也亲自去往横滨外港。情报上说,海底监测到了特殊的力量,和不久之前横滨被“书”控制着的那两天有类似的波动。异能特务课曾经有派人来港|黑交涉过,希望对这一片海域进行调查,因为这是港|黑的势力范围。
但是森先生并没有同意。在港|黑自己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们不会把主动权交给其他势力。
也正因为现在本来就调用了一些设备对这附近的海域进行广域监控,所以中也才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中也下海倒是不怕什么海底的压力,只是越往深处游,环境就越黑暗,直到底时,这一片地区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看不到了。
中也借助带下来的光线,摸索着海底沉淀着的厚厚的淤土。突然,一阵刺痛从他的指尖传来,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刺了他一下似的。
他皱着眉头,在海底他可是一直开着异能力,刚才也没有重力被破开的感觉。他摩挲了一下包裹在手套下的指尖,刚才的刺感就好像是错觉一样。
中原中也翻开这一片淤土,下面似乎隐隐有着一点点黑色光点,只不过在本来就足够黑暗的环境下,这太像是错觉了。
带着重力的海水自发的钻开了淤土,中也终于看到了藏在下面的那一页薄薄的纸。
是“书”!
中也的手碰到那一页纸,但是重力却没有能在其身上起效。看来特殊的东西也确实有其特殊之处。
事情到这里为止,看起来都还是正常的。只是他没有注意到,黑暗当中一滴血顺着淤土钻了下去。
这张写满了文字的“书”并没有留在中也这里,他一回去就亲自去了首领办公室交了上去。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中也明显感觉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他的体表温度在升高,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恍惚。
“中也君,是最近的工作太拼了吗?”森鸥外问,“最近各方面的情况比较好,中也君不如回去休息一下?”
“嗯……”中也按着自己的胸口,感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一样。
他没有回家,平时忙的时候,他经常会留在港|黑内休息,他所在的楼也有一个装修完整的房间。
他把剩下的一点报告处理完,然后按照惯例小酌了一杯。
他想,他今晚得回去一趟,拖了这么久,他其实没有必要逃避那孩子的眼神。
只是那种奇怪的焦灼感只是不断的上升着,接下来他感觉一种强烈的困倦感袭来。
他趴在桌子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少有的,他做了一个梦。
自从来到港|黑之后,他已经很久再做过这个梦了。
当初他从一片黑暗中醒过来,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什么都没有。
记忆是通过梦境的方式传递给他的,当然也只有一些零散的碎片,一段一段的提示着关键信息,比如他的名字、他的能力、他的特性。
他总是一觉醒来,然后就会知道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只是这些信息具体是怎么来的,就像是人们经常无法想起自己的梦境一样,他也从来不知道。
但是这次不一样,他清晰地看到了横滨市就像是一个小黑点一样镶嵌在了一杆神枪的枪尖。
而他自己似乎正拿着这把枪。
这很抽象也很魔幻,紧接着中原中也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经历一场“鬼压床”一样。他仿佛站在一个观影者的角度看这眼前的一切,荧幕就是他的瞳孔,而他现在就坐在这个瞳孔之后。
看着这一切,却又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他看着芥川和中岛两个人攻击着他,他看着自己将他们踩在脚下,他看着太宰治来了又走,他看着……那个孩子迎上一道闪电,然后挣扎着分离出一道足以锁住他的锁链。
他看着海水倒灌和阴郁的天空连在了一起,那海上只有浪涛,阴郁的天空下浪涛发疯了似的撕咬,仿佛有数不清的嘴,日夜向著那阴郁的天空,咆哮出大海深处的诅咒。
他看着从海底沉睡着的「斗尖荒霸吐」本体如箭一般穿过阴郁的空气,压在横滨之上,他看着那孩子用身体阻挡着神器的坠落,他看着无数的生命陨落。
然后他发现,这不是一个梦。
暴雨初降,凛风造访,在梦中迎接死亡,痛苦恐慌都隐没在暮色凄凉。——所灭亡者,可是我心;所灭亡者,可是我梦;所谓记忆,似已全无;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中原中也跪在地面上,白色的锁链在他醒过来的瞬间,顺着他身上的纹理洗过,将原本黑红的污浊纹洗成了白色。
「人间失格」一直都是「斗尖荒霸吐」的锁链,它的存在能够延长他的生命,但是两者说到底是看管者与被看管者的关系。
两种能力拥有者的心和情感直接影响到了封印的效果。
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很远,无法相互认同,那么锁链会封印掉一切可能泄露的「斗尖荒霸吐」的能力;但是如果二人相互认同的话,「人间失格」就会成为一个可以控制的开关,专一的只对「斗尖荒霸吐」起效,在合理控制其破坏范围的同时,也不会侵蚀容器的意志。
铮的一声,神枪落在了中原中也的眼前,黑色的帽子悠悠挂了上去。这不是他的帽子,而是先前那个孩子的帽子,只是辗转到了他手上而已。
中原中也抬头,就见一束光顺着那孩子的头顶上方滑下,却正将那孩子隔绝在了有光的世界。
他透明的身体仿佛踩在神枪之上。和中也对视的瞬间,他的眼中似乎慌乱了一瞬,随即那孩子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即将消失的意志,突然笑了出来。
明明是两张相同的面孔,笑出来的时候却那样不同。
中也端详着这张仿佛是照镜子一般的脸,如果说这是他半身的话,他会怀疑。但如果说这是他和太宰治的儿子,他连怀疑都不会有,他不信。
无关情爱,只是不可能而已。
且不说他们现在对立的立场,就说荒霸吐的特性。很多人不知道,其实他并不具有真正繁衍后代的能力。
「荒霸吐」的容器是「荒霸吐」自己选出来的,甚至是在「容器」诞生之前,就已经被选出来了。
就像是神使要为神明奉献一生不允许结婚一样,当中原中也承载了「荒霸吐」的时候,他的所有生长的状态都会伴随着「荒霸吐」。虽然他有时候会很在意身高,年少时也会想着日后再生长,但是他也很清楚,这不一踏的意志为转移。
对常人有效的方式对他是没有效果的。
太宰治会因此嘲笑中也,但这种嘲笑其实也是认同了中也不会生长只是因为本身基因的缘故。那孩子比他高,这是意味着,他身上「荒霸吐」的能力成熟期更晚。
当「荒霸吐」的能力迎来成熟的时候,容器的身体就已经被锁定在了成熟的那一刻。他不会变老,只会衰弱,只会到有一天无法再承受这个力量,然后迎来死亡。
然后「荒霸吐」会去寻找另一个宿主。
这个世界上,只有中原中也一个人知道这些事,他从没有告诉过谁。从来没有说过,就像他孤独的来到了这个世界一样,他总有一天会孤独的离开。
中原中也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他爱的人们知道,他不会拥有普通人的生命,不会拥有正常的寿命。
每使用一次「污浊」,他的寿命都会缩短,只是因为「荒霸吐」的特性,他的身体不会在真正衰弱前表露出来。
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浅薄,不是来源于他的心而是来源于他的身世,所以他如此在意着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需要一个容身之所。
就像不拥有信徒的神明就会消失一样,他需要一些和这个世界相连的锁链来拉住他。
他很珍惜每一个走过的日子,所以每当他看到太宰治不珍惜自己生命的时候,他会很愤怒。
明明拥有着他无法企及的东西,却从来不放在心上。
年少的中原中也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他对太宰治的嫉妒。
他总是把这些嫉妒当作精力发泄出去——当然,通常是发泄在太宰治的身上,比如狠狠揍他一顿。
他嫉妒太宰治能够将一切都轻轻抬起,低低放下;他嫉妒太宰治可以掌控自己的生命,不论多么作死,旺盛的生命力就好像永远不会枯竭;他嫉妒太宰治活得如此自我,不需要顾忌任何人的想法。
就连当时太宰治为了羞辱他而创办的内部刊物——《不服输的中也》都让中也有别样的感觉。
该打该骂中原中也从来不会手软,但是其实留下了每一期《不服输的中也》,这让他有一种活着的感觉。说起来奇怪,在“羊”的时候,他那种强烈的责任感来源于他希望得到的认同,而太宰治对他的势在必得恰恰满足了这种感觉。
中原中也是个强势的人,就像是一把锋利的、没有鞘的剑。在冬天的夜里暗自冰冷,然后摩挲着生出斑驳的紫色锈迹。他把自己藏在坚硬的门的内面,像一片堆积的枯柴。
他如此明媚,因为他在燃烧着自己。
而现在,他感觉非常难过,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在燃烧自己来给他铺路。
中原中也不能接受,是因为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在看着他自己。
他被另外一个自己从深渊当中推了上来。
而他,却好像永远没有机会再把他拉上来似的。
中原中也身上的顺白色纹路突然像是有电流窜过一样,走遍了全身。播撒下来的阳光点在身上微微发烫,就好像是被另外一个看不见的自己拥入怀中似的。
就像是又一次找到了永恒,那是和太阳相交辉映的大海。那孩子的灵魂从这里从视线中消散,但是却随着白色的光线埋入了心间,如同锁链。
永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