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沈烺到了江州地界,信王听从手下幕僚的建议,先礼后兵,前前后后多次派使者前来,坚称只是进京探病,带来的将士只是为了防止途中遭遇流民侵袭。
而探子早已上报,信王身边虽仅有三千兵士,大部队却是紧随其后,真要打起来,到江州不过三日的脚程。
沈烺是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人,对待敌人从不手软,这一点和傅臻很像,尤其听到那些假仁假义、谎话连篇的理由更是厌恶至极。
信王进京一路打的是叔侄情深的旗号,在大晋严令藩王进京的制度下显然站不住脚,老百姓不懂事,认为是人之常情,且皇帝残暴之名在外,老百姓一听到晋帝之名无不如惊弓之鸟,惊惧不安。
对老百姓来说,只要上位者勤政爱民,谁做皇帝都一样。
就在此时,有人抓住了这一点广传谣言,说晋帝杀人成魔,动辄连坐,闹得京中大半百姓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大军已到,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江州的百姓。
江州百姓闻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甚至已经卷铺盖准备逃出江州去外地投奔亲戚。
沈烺从不惧正面厮杀,对于软刀子割肉般流言蜚语的冲击却煞是头疼,赶忙趁两军开战之前命人将散布谣言源头上的几人揪了出来。
这几人虽作乞丐打扮,身手却极为灵活,尤其他们的眼睛皆如鹰隼般机警锐利,一看就是悉心培养出来的死士。
沈烺自己是从奴隶场出来的,给人当护卫等于半个死士,算是内行,先将这几人卸了下巴,取出牙中的囊,不给他们服自尽的机会,再挑断手筋脚筋,十几样酷刑轮番上场,偏偏都还留着他们一口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烺麾下熟悉他的将领皆知他手段狠辣粗暴,落在他手里的敌方密探只恨不能当场死去。
至于不熟悉沈烺的将士,只知他出身寒门,未见其人时还以为这是一位形容粗犷、满身污泥、徒有勇悍的农民头子,直到他们亲眼见到这位底层爬上来的车骑将军,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沈大将军竟生得一副剑眉星目、鹄峙鸾停的好相貌,毫不夸张地说,若是卸下这一身粗重铁甲,定然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
只是他寡言少语,几乎从来不笑,整个人便多出几分冰冷沉肃的味道,教人不敢接近。
刑帐中哀嚎声此起彼伏,便是沙场上见惯生死之人也无不寒毛耸立,倒抽凉气。
以往从他们口中实在问不出话,杀了便是,这些死士无牵无挂,早就把生命置之度外,可今日这样的折磨法,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众人窃窃私语间,方知这车骑将军在京中结下一门不错的亲事,二人情投意合,择日就要成亲,可那未婚妻却在这时死于非命。
也难怪沈将军心烦意乱,正愁没人开刀,那厢传播谣言之人正好撞到枪口上。
众人因此也更是谨言慎行,唯恐在此时行差踏错。
刑讯的第三日,沈烺从刑帐中出来,沾了一身的血腥味,他面容冷厉淡漠,除了方才在账内寥寥几句问话,一整日下来副将几乎没听到他出声。
副将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这档口传播谣言之人,多半就是信王的部下,这些死士都是硬骨头,出来办事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他们这些人个个断情绝义,没什么能威胁到的,恐怕撬不出什么线索来。”
沈烺停下了脚步,望着远处一片青灰色的山峦,面色比方才更为冷肃,良久言道:“这世上哪有真正断情绝义之人。”
副将起初还不解这话,直到沈烺进了关死囚的营帐,用一次活下来的机会,与一名死囚做了交易。
他亲手挑断那人的手筋和脚筋,凌迟到一半,然后将人扔进关死士的牢营。
那些人同他一样,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致死的兵器,牢营中散发着腐肉恶血的腥臭,人人都如一摊烂泥般等待着死亡,或者更加撕惨无人道的折磨。
沈烺出了营帐,淡淡地吩咐下去:“每日往里送一碗米汤。”
这些死士经历过最严格的训练,意志力和忍耐度绝非常人能及。
头两日,根本没人在意那碗米汤,眼下的处境多活片刻都是折磨,他们宁可去死。
等到再过两日,他们被鹞鹰撕扯过的头皮开始化脓,身上的腐肉生出蛆虫,剥肤之痛无法消停哪怕片刻,随之而来的饥饿感让他们对香味异常敏-感。
六个人盯着那一碗米汤,比摘胆剜心还要煎熬。
这一生替人效命,舍生忘死,从未有一日为自己活过,可回想当初入这一行,不就是为了这一碗热腾腾的米汤么?
六个人,六双浑浊的眼睛,他们仍旧在痛苦崩溃的边缘挣扎,好像谁往前挪一步,谁就是叛徒,所谓的信仰就会被他们的懦弱击得粉碎。
然而这时候,晦暗中倏忽响起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
角落里离那碗米汤最近的那个人动了。
他们认出来,这是最后一个被抓进来的。
他们眼看着那人撑住血肉模糊的身体艰难往前挪动,他身上的伤甚至比那些死士更加严重,凌迟上百刀,肩背几处露出森森白骨,饶是用尽全力,不过只挪动了半尺的距离,而他一个人的血,就几乎已经流遍整个牢房。
他的嗓子艰难地发出嘶哑的用力声,伸手一截砍得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颤颤巍巍地去够那一碗热乎乎的米汤。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纷纷聚集在他身上。
那碗不大,若是以寻常的食量,几大口就能见底。
这一刻,众人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他竟然去喝那碗米汤,他不配为杀手!
而是纠结在一点——
他们六个人,只有这一碗米汤。
他,会全部喝完吗?
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来源,可他们一身残破,鲜血淋漓,几乎动弹不得,根本没有力气爬过去抢这碗东西。
他们已经饿了六七日了,想抽死昨日对这唯一的吃食视而不见的自己,同时又厌恶这个苟且偷生,被区区一碗米汤压垮的自己。
那人哆哆嗦嗦地端起汤碗,“嗦”地一声喝下一口,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他们许久没有听到这种愉悦的、充满烟火气的的声音。
仿佛那是只有真正的人才配拥有的声音,而他们这些阴沟里的淤泥,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生活。
他们嫉妒啊,恨啊,压抑啊,痛苦啊,所有作为死士不该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如同山洪般爆发。
因为被卸了下巴,他嘴巴微微张开,两根手指笨拙地将那碗米汤又往嘴里倒了一小口,一部分进了嘴,还有一点挂在下颚,顺着脖颈流淌到衣襟。
他艰难地挪转了身子,那烂肉一般的躯体转过来一些,一双赤红的眼眸对上离他最近的那名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