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寒风含凛凛肃杀之意,呼啸着穿堂而过,胡乱卷起四下张贴的符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倏忽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太后不得不抬袖掩面,身子竟被寒风逼得后退两步,符咒飞舞,风声呜咽,空中隐约传来细碎而苍老的颂吟。
又是芳瑞!
余嫆也听到了,她亦是知晓真相的人,且为太后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生怕芳瑞的冤魂找上来,此刻不比太后平静多少,慌手慌脚地盯着四周,心中惊惧不已。
自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却还哆哆嗦嗦地劝慰太后:“恐怕是倒是做法将那芳瑞的鬼魂招了过来,您放心,这八卦镜都是开光祭炼过的,必让那芳瑞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那镜中忽然闪过一抹黑影,余嫆忙拉着太后:“是八卦镜在收鬼了!”
太后紧紧盯着铜镜内,又见一人影若隐若现、自远及近地走入镜中,却并非芳瑞那骷髅一般的模样,太后定睛一瞧,隐隐觉得有三分熟悉,却是余嫆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往后退了两步:“是……是宜姝吗?”
太后霎时身子一僵,浑身寒毛直竖,想起三日前吩咐青灵去办的事,虽未听她回来禀报,但以她的办事效率,且宜姝一家不是难对付的人,恐怕事情已成。
这宜姝今日出现在八卦镜中,定然是死不瞑目才来找她的不痛快,太后盯着那铜镜里的身影狠笑:“一个两个孤魂野鬼也敢在哀家面前玩花招?今日便叫你们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镜中的宜姝在符咒的压制下仿佛被扼住脖子般,开始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地道:“我为你效劳二十多年,你却要杀我灭口……”
这声音飘忽不定,可凝神去听还是可以听得分明,余嫆颤颤地低声道:“奴婢方才确认了好几遍,殿内不会有外人进入。”
太后于是望着那镜中黑影冷冷笑道:“你为崔家办事,崔家也给了你最好的体面,崔家的下人出去哪个不是耀武扬威,堪比别家的主子!昔年我母亲在世时格外器重你,让你在崔家吃香喝辣这么多年,让你的丈夫儿子在崔家做事,临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
风声大作,宜姝的声音仿佛漂浮在头顶:“那我就该死吗?老夫人在世都不曾杀我,你却要灭我一家三口,我就该死么!”
末尾一句用足力道,咬牙切齿般如雷掣顶,直激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太后被她吵得头痛欲裂,怒斥道:“你在崔家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吗?哀家不杀你,迟早你也会因此死在旁人手上连累哀家!皇帝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落在他手里可不是一刀抹脖这么简单!何况你知道得太多,哀家留你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我呢!贵妃娘娘对我,对皇后娘娘有过半分仁义吗?”
又一道声音从镜中传来,比方才宜姝的声音更显喑哑,仿佛慎刑司里被滚烫的炭块烧哑嗓子发出的人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骤然狂卷的寒风,落在身上如寒刃刮骨。
余嫆吓得浑身发毛,原本还不知是谁,可听到那句“贵妃娘娘”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芳瑞一字一句的声音,原来日日搅扰太后安宁的鬼魅竟是真实存在!
太后盯住那黑影,面色难看至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本就是惠庄皇后的贴身宫女,二十三年前就该随你主子走,没有那蛊虫,焉能人让你活到现在?你不感激哀家,却要装神弄鬼来吓哀家!”
芳瑞依旧不依不饶,声音宛如风中鬼火灼烧,透着森森阴气:“贵妃娘娘好狠的心肠,害死皇后娘娘还不够,还要害小殿下……你在我体内下的两道蛊,我可都养得滚瓜溜圆的呢!贵妃娘娘养尊处优,可见过蛊虫吗?要奴婢给您瞧瞧么?”
太后还未回答,只见那铜镜中人影一掠而过,紧接着两道黢黑黏腻的虫状物从镜中飞出,地落在太后宽大的袖口,太后和余嫆两人登时吓得捂住口鼻,连番后退,失声的尖叫如刺刀划破祠堂的宁静。
太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急得狂甩衣袖,那两条蛊虫又沾沾连连地落在脚底,仿佛从腥臭的脓水浆液里刚刚爬出来,蠕动着油光水滑的身躯,一点点地往人身上攀爬。
深宫的贵妇哪里见过这种腌臜东西,当日那巫婆下蛊之时,太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不敢拿正眼去瞧,如今这蛊虫爬到身上来,太后再也顾不上什么端庄持重和规矩体统,忙不迭地躲那蛊虫:“滚开!这是什么东西,给哀家滚开!”
芳瑞的冷笑声回荡在耳边:“这就是你当初下在皇后体内的蛊虫啊,贵妃娘娘。”
太后发髻凌乱地松散开来,整个人狼狈不堪,余嫆亦是惶遽,慌手慌脚间不慎踩到太后的裙摆,两人脚底一崴扑通两声接连摔倒在地。
那蛊虫寻到机会,顺着太后的衣袖一点点爬上小臂,而另一只蛊虫竟如蛇般爬上太后腰身,咬破腰间锦带钻进去,顿时没了影踪。
太后霎时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撕扯着身上的外衫,只觉得全身痛痒难耐,抓挠不得,似浑身爬满了那黏腻恶臭的黑虫。
余嫆吓得鬼哭狼嚎:“道长!道长呢!快把这脏东西赶走!来人,快救太后!”
可四下望去,哪还有那道士的身影!
只有那三面八卦镜上鬼影幢幢,不是将妖魔鬼怪收入镜中,反倒像是将里头的恶鬼全都放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寒风吹起满殿明黄的经幡,重重烛火下映出一张冷峻坚毅的面容。
余嫆当即大骇,面色惨白,浑身抖若筛糠。
甚至见到那蛊虫之时都不若此刻丧魂失魄!
这一身不可逼视的肃杀之气,便是不看那张脸,也能猜到是谁。
可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
他早就在这里了吗?那么太后方才说的话,那不见人影的道士,还有这些恶心的蛊虫……难不成都是皇帝的手笔?!
余嫆的眼神几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她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依旧惊魂未定,杂乱的鬓发、撕烂的外衫、危急之下惨厉的叫唤声无一不彰显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大晋最尊贵、端庄的太后的狼狈。
眼前那人从惶惶灯火之后缓步而来,眉眼间的阴戾如山峦聚,每走一步,都给人难以言述的威压。
太后缓缓站起身来,几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个日日吐血的人,一个入肺腑无药可救的人,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他即便解了蛊,那一箭也同样能要了他的命!
可此刻看他的面色和走路的姿态,竟似分毫未损,仿佛还是去岁横刀纵马杀往北凉的冷酷帝王!
怎么可能……
联想到这几日离奇诡异的一切,难不成都是他在背后捣鬼?!
傅臻满眼淡漠,望着太后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慢慢地唇角勾起,浮现出三分冷淡笑意,“诸位都听到了么?”
蛊虫仍在身上爬窜,太后听到这话却意外地清醒几分,偏转目光才发现他身后的经幡后面,竟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人,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太傅崔慎,兄长平南将军崔广,崔氏的族长,司徒崔诩……崔氏一门但凡在朝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在此处!
而她的儿子,昭王傅珏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