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心说过,《蛊经》中记载过一种特殊的蛊,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便可通过此法暂时封住气息,七日内可保证身体不死不腐,待用到的时候再将这气息放出来,中蛊之人便可得片刻清醒,类似回光返照的迹象。
只是此法对于身体消耗过大,拖得越久,死前就越是痛苦。
向老天爷借来的东西,哪是这么容易偿还的。
那日玄心同芳瑞提及此法,想让她当面指控太后罪行,芳瑞一生忠于惠庄皇后,自是满口答应,可傅臻没有同意。
蛊害人不浅,傅臻深知此中痛苦,而芳瑞体内被下两种蛊,在蛊虫的控制之下,一边浑浑噩噩忘却前事,一面以血肉精元喂养母虫,做着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一生痛苦不堪。
这样的煎熬,傅臻不愿她再承受第二次。
傅臻为人执拗,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强迫。
玄心已经在芳瑞入京途中为她下了蛊,最后还是无奈解开,幸而中蛊时间不久,芳瑞死前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
玄心想要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宝地将芳瑞安葬,可芳瑞听到傅臻设局对付太后的主意,拼着一口气,同玄心提了最后的要求——
一定要将她的尸首带回上安。
一来,太后亲口认罪伏诛自是最好的结果,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出现百密一疏的状况,芳瑞中过蛊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容不得太后颠倒黑白。因而哪怕尸身腐烂,不能及时入土为安,芳瑞也坚持一定等太后认罪再将她下葬。
二来,上安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她伺候惠庄皇后一辈子,最后还想陪在惠庄皇后和陛下身边,保佑陛下洪福齐天。
这是她的遗愿。
思及此,汪顺然叹了口气,他明白傅臻此刻的心情,先行退出大殿,将芳瑞下葬之事安排妥当,又往慎刑司去了一趟。
太后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余嫆最是了解,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汪顺然瞧着那刑架上血淋淋的几个人,叮嘱慎刑司千万别将人弄死了,慢慢来总能挖到东西。
回来已是二更天,傅臻还留在祠堂之内。
汪顺然瞧见殿外长廊深处那个站了许久的身影,那么纤瘦的一小只,仿佛寒风都能吹倒似的,就这么执拗地站在那里等着,谁劝也不听。
他心下不忍,进殿之后瞧见傅臻跪在堂前烧纸祭拜,等了好一会才轻手轻脚地上去,低声道:“回禀陛下,一切都处置妥当了。”
傅臻没有回话,面上神情冷淡,仿若殿外冰霜冷月。
殿中寒风凛冽,吹动着满室灵符哗啦作响,手中黄表纸的边角牵动着火苗,在明黄的火盆中痛苦地翻卷蜷缩,最后一点点被火舌吞没,化成灰烬。
整整二十三年,傅臻头一回跪在祠堂,也是头一回祭奠自己的母后。
他特意选在惠庄皇后忌日当天,当着大晋列祖列宗的面,尤其让先帝亲眼看着当年的杀人凶手认罪伏法,饶是如此,傅臻心中依旧不觉痛快,只恨太过便宜了她!
母后薨逝在大好的年华,父皇一生郁郁寡欢,芳瑞被蛊虫折磨一辈子,而他背负所有的痛苦和仇恨,百死一生,满身鲜血淋漓才能走到今日……桩桩件件,太后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以抵消罪过!
母亲呢,你恨吗?
他抬眼望向案上的灵牌,唇边笑意冰冷,眸中渐渐泛起殷红的血色。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汪顺然有些急了,本不该打扰他,可一来怕姜美人在外头冻着,最后心疼的还是陛下,二来又怕陛下堂前跪上几天几夜来惩罚自己,怕他走不出这一关。
脚底在地面石砖上来回捻磨,思量许久,再次上前道:“陛下,姜美人在外面等您,奴才是让她先回去么?”
傅臻握着黄纸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外面?”
汪顺然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正欲回答,却瞧他眉心紧锁:“什么时候来的?”
汪顺然只得实话实话道:“奴才也不清楚,戌时前陛下召集诸位大人前来祠堂,那时候奴才就见姜美人远远在外头等着了,想必是不放心您,但太傅等人都在此处,姜美人也不便入内……”
戌时就到了,此刻已近三更。
傅臻想起她那么怕冷,眉心骤然大蹙:“怎么不早说?”
汪顺然哀叹连连:“奴才派人去说了几次,姜美人不愿意走。”
傅臻望着殿前的香火,长出了一口气:“让她先进来。”
汪顺然飞快地应个是,赶忙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阮阮在廊下站了近两个时辰,即便披了件大氅,鼻头也冻得通红,四肢僵硬得快要没了知觉。她一直在搓手,往掌心呵出热气。
阮阮知道今日对陛下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能不能扳倒太后就看今晚,可她笨呐,没有聪明的头脑,想不到办法替他分忧,也许只能隔着一道殿墙,默默地在外面陪伴他。
汪顺然从里面出来时,阮阮冷得脑袋僵住,耳朵都快听不见了,半晌才明白是陛下唤她,连腿麻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往殿门内跑去。
祠堂内还未有人收拾,地上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阮阮在殿外就远远看到侍卫拖着太后出去,膝盖上两个硕大的血洞,像被剜去髌骨似的,站都站不起来,因而见这血迹,大概知道是太后的。
她慢慢走近,看到满室明煌的灯火下,熟悉的背影缓缓映入眼帘,在偌大的殿堂中尤显得伶仃而冷清。
阮阮心中沉沉泛痛,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跪到他身边来。
傅臻皱着眉,四下一扫,所有的蒲团都沾了血迹,没有一个干净的,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叠正,看她一眼:“抬腿。”
阮阮看出他的意图,赶忙摆手道:“我……我没关系的。”
傅臻不由分说地将她双膝托起,将叠好的外袍垫在她膝下,阮阮双腿顿时舒服很多,怔怔地道:“……陛下。”
傅臻似乎叹了口气,“在外面,朕不会让你跪任何人。”
这是他父母的灵位,仅此例外。
祠堂内并未燃烧炭炉,仅有这一处火盆,阮阮不知是冷还是着急,舌头有些打战:“我知道的!陛下,我陪着你一起,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铜盆内的袱纸很快燃成灰烬,只余点点火星,傅臻又抓了一把扔进去,火星慢慢吞噬纸张的边缘,火光在一瞬间腾起,几乎要灼伤到他冷白清瘦的手背。
良久,傅臻回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