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教授这才松开手,说道:“好了现在没外人了。宋秩,你怎么才跟我联系上?哎呀你这小子,不声不响就跑了,我写了那么多信给你你也不回……”
宋秩,“老师,您赶紧抽身。”
黄教授,“什么?”
宋秩,“现在形势不太对,您手头上的项目最好全停……我临走的时候您在开封闭会议,所以我给您留了一封信,您没看到?”
“你还给我留了信?”黄教授一听就生气了,“没有哇!要是我收到了你的信我还生你的气干啥!我一开完会啊,你就一言不发的下乡了,统共也就三天的事儿,我还以为是你受了什么委屈呢……”
宋秩,“没受委屈,是我自愿下的乡。”
顿了一顿,他又解释道:“当时做出决定以后,发现来松县的名额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所以来不及等到您散会再面谈,才给您写的信。”
当初他留下信件给老师的时候,就是害怕泄秘,所以只用很隐晦的方式劝了几句。没想到老师还真的没收到?
再想想,他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老师就没接到,第二次请女话务员帮忙,老师就接到了电话?
宋秩已经猜到是谁在从中作梗,心中不由得失望透顶。
他又催促道:“老师,您要马上停掉手里所有的项目,马上!尤其是东二实验区的那两个项目。”
黄教授呆了半晌,“你是说……”
“现在不合时宜了,”宋秩轻声说道,“先放一段时间吧,以后有机会再重启。另外就是几位师兄弟,他们要是自己有门路的话,赶紧调离。没门路的话,也抢先找个好一点儿的地方准备下乡。至于您,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养病。”
黄教授惊出一身冷汗,“情况真这么危急吗?”他一向很倚重宋秩。这孩子头脑灵活,专业知识稳固,还有极敏锐的政治嗅觉。
宋秩又催了一遍,“越快越好。”
黄教授当即做出了决定,“好,我会马上暂停所有项目。诶,花费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啊……”
宋秩安慰导师,“也不是坏事儿,我和师兄弟们一直呆在实验室里,理论知识是踏实的,就是实际操作经验还有所欠缺,趁这机会下乡锻炼一下也不是坏事。”
黄教授有些泄气,“下乡都种田去啦!还练什么实际操作!”
宋秩微微一笑,“要不我怎么就选了松县呢!”
黄教授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懂了!松县是156项目遗留最多的地方,你、你这是……好小子!可真有你的啊!”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宋秩也笑了,轻声说道:“老师,您要保重身体。”
两人匆匆交换了通信地址,互道珍重。
离开邮电局的时候,宋秩心里既轻快,又沉重。
轻松的是,他总算找到机会向恩师示警了,沉重的是,关海龙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面孔。
宋秩提着从供销社里买的东西,站在路边等班车。
——如意村距离镇上,有两小时的步行距离,运气好的话可以搭上过路的班车,这样就能把步行的时间缩短为二十分钟。
等着等着,他就看到好些人鬼鬼祟祟地从一个小巷子里进去,又出来的,人人东张西望,个个手里还拎着篮子、扛着包袱的?
宋秩了然。
那里一定有个黑市。
看远处也不像是有班车来的样子,宋秩就过去了。
还真是个黑市,卖的东西多以小日用品为多。肥皂、火柴、头绳、针线什么的,当然其他的东西也有。
宋秩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小贩吸引住。
小贩面前平摊着一块包袱布,上面摆着四五十本旧书。其中几本赫然是六三版的中俄高阶词典,日文大词典,中英双阶词典?!剩下的多是一些高中教科书,也有大学教材,看起来是语言文学类的?
小贩看到宋秩伫足观望,有些着急了——别的小贩或多或少的都卖了点儿东西出去,只有他,收了这些来,一样也没卖出去!
“后生仔,要不要这些书?这三本大的,三块钱一本!其他的5毛一本……或者你全拿走,我只收你二十块钱……”小贩焦急地说道。
宋秩二话不说就掏出了二十块给小贩。
小贩愣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开价开太低了。
宋秩又掏出一张五角钱,“把这个包袱皮也一起卖给我。”
小贩盯着那两张大团结和一张五角票犹豫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收了钱,然后帮着将书全都打包好,交给了宋秩,又小小声说道:“小心一点,千万别被别人看到了,惹麻烦!”
宋秩点头。
小贩想了又想,低声问道:“你还想要什么书,下个月我可以再给你带来。”
宋秩,“有外国杂志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机械方面的”这几个字——
小贩就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外国杂志?你不要命啦!没有没有!”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
宋秩无奈,背起了这个至少有二十公斤重的包袱,走了巷子。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趟过路班车。
当宋秩赶到如意村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他扛着沉重的包袱朝白正乾家走去。
天黑,土路上石子儿多,宋秩所有的注意都放在脚下,以防跌滑。
“宋秩哥!”
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一把娇弱的声音。
宋秩循声望去,依稀看到路边坐着个黑影?天太黑人完全看不清这人的模样,但听这声音,像是颜娜倩。
他没理人,一声不吭地扛着沉重的包袱继续往前走。
颜娜倩:……
“宋秩哥,你去镇上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我等了你一整天……”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哎哟”惨叫一声,听起来应该是不小心踩到路上的石子儿,摔倒了?!
宋秩恍若不闻的继续往山上走,一步一步走得可稳当了!
颜娜倩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宋秩来扶,而且他还越走越远了?
“宋秩哥!救命!救命!快来帮帮我,扶我一把呀!”刚开始的时候,颜娜倩还挺注意保持形象的,声音控制的不大不小,语调温温柔柔。
喊到后来,宋秩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慌了,语气里也夹带着些许恼羞成怒,“宋秩!宋秩……你就这么见死不救吗?”
宋秩已经扛着包袱走远了。
他沿着山路蜿蜒向上,绕过一个大弯,远远的,宋秩看到了两幢屋子依着地势高矮,错落在半山腰上。
上边儿是桃桃家,下边儿是白二叔家。
山里不通电,但有微弱的灯光从两幢房子的窗户处透出来,想来一家子正围坐在屋里,或吃饭、或聊天、或做手工?
走得近了,宋秩认出,桃桃家门口挂着一盏明亮的灯笼。
他停下了脚步。
傻子也知道,挂在外头的灯笼,是为了晚归的家人而点亮的。
宋秩心头一暖,加快了步子。
果然,才靠近屋子,宋秩就听到了桃桃甜润悦耳的声音,“宋秩?”
宋秩“嗯”了一声。
“你怎么才回来啊!”桃桃埋怨道,“我妈妈念叨你好久了!大伙儿都等着你吃饭呢……我都饿死了!哎你要小心台阶!”
少女甜腻的娇嗔,令宋秩觉得好像在盛夏的午后吃了一只冰冻的大白桃,甜得他四肢舒泰,心旷神怡。
桃桃已经转身跑了,还大呼小叫,“妈!妈妈宋秩回来了我们快点开饭,开饭啦!”
宋秩稳稳地踏上台阶,忍不住笑容满面。
原本安静的家,瞬间闹腾起来。
白正乾先喊了一声,“小宋回来啦?”
“叔,婶子,我回来了!”宋秩笑着回应了一声。
唐丽人在屋里发号施令了——
“红豆黄豆,你们快把作业本收了啊!”
“蕙儿,你别做手工了……哎你别动,这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的,让她们去搬饭就好了!”
“冬生啊,今天菜好,你拿点儿酒来你们爷几个喝一盅呗!”
“梨子!记得灶上还有汤!”
“杏子去把灯笼收了,大门关上!”
“哎呀桃桃!我的小祖宗诶你要上炕也得先把鞋脱了呀……”
宋秩扛着硕大的包袱过去,堆放在炕桌边。
白正乾问他,“这是啥?”
宋秩,“家里起了新屋,还让我单独住一间……我,我知道叔和婶子是真心对我好,可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送点儿小礼物给大家吧!”
白正乾,“你这孩子你说你客气个啥……”
然后宋秩打开了包袱皮,亮出了一大堆的书。
看着那一堆书,众人皆静默。
白正乾的客套话也说不下去了。
宋秩翻找两瓶红星白酒,递红白正乾;一迭五双劳保手套送给白冬生;四包奶粉送给谈凤蕙肚里的娃娃;二斤水果糖给红豆黄豆;剩下的女眷们一人一盒雪花膏……
众人这才喜笑颜开。
宋秩又收好了包袱布里的那些书……
唐丽人忍不住说道:“小宋啊,你……带着这些书回来,没让人看见吧?”
宋秩,“没有。”
唐丽人想了想,“你这些书啊,还是放到咱们院子里的地窖那儿去,婶给你一把钥匙,你把书放在里头,要看的时候去拿、看完了以后再放回去。”
白正乾,“听你婶的!”
桃桃觉得有些奇怪,就翻看了一下那几厚厚重重的书,里头全是像小虫子乱爬一样的字?再看看其他的,《高等数学(一)》、《高中语文》、《大学英语》……
白桃桃觉得很奇怪,“这些是吗?”
杏杏小小声解释,“并不是,但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会说留着这些书人的人是资本家,是臭老九,所以还是忌讳一点好。四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咱家有这些东西啊!”
桃桃还是不明白,但家里人的神情都很凝重,那……
她认真点头,“我不会说哒!”
“不过……”桃桃忍不住问道,“明明做学问是很重要的事呀,你们看,宋秩会外语,才能帮得上乌瑞安的忙,这些是好事呀!”
众人叹气。
桃桃又问宋秩,“你是做发动机的,对吗?”
宋秩长叹了一口气,“不是,现在我还不会做……我们国家所有的发动机全靠从外国进口。所以我很想做出我们国家自己的发动机出来,我还在学知识,稍微懂了一点但远远还不够……还得继续。”
顿了一顿,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一定会造出属于我们国家的发动机出来!”
桃桃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要学习!宋秩,你可以教我吗?”
宋秩用力点头。
白桃桃盯着那三本厚重的虫子乱爬书,下定了决心,“以后要是谁再敢说我是傻子,我就——”
“我就用外语骂他们!”桃桃洋洋得意地说道。
众人大笑。
知晓未来的白杏杏第一个响应,“我也要学!正好这课本是高中和大学的……爸妈、哥哥嫂子,姐姐们,宋秩哥,你们想呀,虽然现在全停学了,可指不定哪一天又恢复了呢?到时候别人都不学习,但我们是天天学习的,这就叫、就叫……”
白杏杏挖空心思地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这就叫呀,机会永远留给时刻准备着的人!”
谈凤蕙笑了,“杏儿啊,你这话说得可真精神!那,我也学!我本来就有初中学历,哎呀多学一学总是好的嘛!”
杏杏又拉着白梨梨的手左右晃,“三姐你也学!多学点儿知识!学知识最赚钱,因为能用上一辈子呢!”
白梨梨有些难为情,“我、我脑瓜子太笨了!还是算了吧你们学,我给你们做饭……”
唐丽人笑道:“家里大伙儿都学!你们爸,还有我,全都一块儿学!这做饭做家务啊,人人都有份儿嘛!家务不能让女人全包了,男人也要做家务!”
桃桃,“妈妈!我们来比赛学习,连输七天的那个要抓阄受罚!要不爬到树上去唱山歌!要不衣裳反穿,在背后扣扣子!要不就要戴一朵用枕巾叠起来的花,还必须戴上一整天……”
众人笑疯了。
“为什么要爬到树上去唱山歌?”
“天哪头上戴枕巾?还要戴一整天?”
“衣裳反穿?亏你想得出!”
“哈哈哈哈桃子你也太可爱了!”
众人一边兴奋地聊天,一边吃饭,气氛热烈又和谐。
吃完饭,白家一大家子兴致勃勃地去翻看宋秩带回来的那些书了……
宋秩就和白正乾商量,想跟着他学打铁。
白正乾是附近两个大村里唯一的铁匠。这养了几个月的伤,堆了好多活计没干。
听了宋秩的话,白正乾很惊奇,“小宋啊,这打铁可和上工不一样,打铁更累啊!”
说着,他形容了一下这份工——看着活不多,其实极费力气,是个不折不扣的力气活。但要认真说起来,这活计是份肥差。
一来是铁匠的时间可自由调配,生产队上的农具坏了,会集中收好,统一送过来修补的,什么时候修好,也凭铁匠说了算。二来呢,是铁匠算满工,一天计十二个工分。
白冬生现在是大房唯一的壮劳力,他每天出十小时的工,也只挣上十个工分。女人们的体力大多不如男人,唐丽人不用在家侍候病号的时候,一天最多能挣八个工分,大多数时间只能挣五到七个工分。
宋秩也不藏着掖着的了,说道:“我身体素质还可以,力气也大,可以学习一下。最重要的是,我想多省点儿时间出来,去镇上、去县城学习一下机械修理技术。”
松县以前是156重点工程项目的实验基地,中苏关系冷却以后,好几个大厂子因为后勤和技术跟不上,有的勉强运行但机器频频出问题,有的因为不了解机器性能,被迫直接暂停。
宋秩就想找机会多接触这些苏制的机器。
白正乾沉思片刻,“成!明天我就帮你办这事儿!”
这边宋秩和白正乾达成了一致,那边唐丽人和谈凤蕙正在议论颜娜倩。
见宋秩和白正乾聊完了,唐丽人就问,“宋秩啊,你回来的时候看到颜娜倩了吗?”
宋秩没吭声。
唐丽人继续说道:“今天你去了镇上,颜娜倩来家找了你好几回,不停地问你咋还没回来……你冬生哥回来的时候,也说在半路上遇着颜娜倩了,看她那架势,好像是在等你。你真没见着她啊?”
宋秩只好说道:“好像是有个人站在路边喊我,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是谁。今天出门又没带手电筒,怕摔跤……我就走了。”
这时桃桃扑了过来(故意的,想吸灵气么),靠在宋秩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本数学书,“宋秩!你教我读书吧,这书上写的是啥?”
宋秩的注意力被吸引住,拿着书本看了半天,认真说道:“这个你现在还看不懂,数学必须循序渐进。嗯,你先把红豆黄豆的数学书学会,然后我再想办法给你找初中数学书来……”
桃桃又问了他好多学习上问题。
宋秩也很有耐心地一一答复。
他忍不住就想:还是喜欢学习的姑娘更可爱,就好比桃桃吧,又认真,又清纯……比那乌烟瘴气的颜娜倩简直强万倍。
然而此刻白桃桃心里想的却是:要怎样才能把宋秩拐进密林深处去?要怎样才能实现她的灵气自由?宋秩浑身浓郁的灵气到底打哪儿来?他是不是有内丹?
桃桃已经试过了,她是没有内丹的。
但如果他有内丹的话……
她不介意和他双修。
嘿嘿。
桃桃盯着宋秩,露出了慧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