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龙一口气跑回了家。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给妹妹关海珊写了一封信。
【……如意村的条件那么差,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你还恨他吗?你还恨我吗?】
写完了信,关海龙坐在屋子里发呆。
楼下传来砰砰的声音——
隐约还夹杂着方玲的怒骂声,以及关海芙呜呜的哭求声。
关海龙莫名烦躁。
而他愈安静,楼下的动静就愈发振聋发聩。
方玲正在竭斯底里的大吼大叫——
“……从我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他兄妹俩就跟我不对付!是,我是后娘,可他亲妈是我害死的吗?怎么就把我当成了杀母仇人了?”
“我不想对他们好?我嫁过来第一天,他就滋尿在我的保温杯里!但凡我敢管教他一句,他就敢在大冬天的脱了衣裳去外头躺着,冻坏了感冒了你爸爸就来找我算账!你让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
“他总怨我让你哥哥单独睡一间屋,他和宋秩挤一间屋……我跟他跟关海珊解释了多少遍?当时你哥哥得了肝炎!那可是会传染的!所以我才让你哥哥一个人住……结果落在他眼里,就变成了我偏心方盛皓!”
“他为了坐实我这个后娘狠心,他把宋秩从他屋里赶出来……呵呵,那我就问了。他既要陷害我的,为啥不是他自己搬出来去睡客厅地板?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也不想吃这苦头,才欺负宋秩的?”
“我没安排宋秩去住新屋子吗?可关海龙是怎么做的?他趁宋秩不在,直接进屋把我给宋秩准备的铺盖给扔了!宋秩那会儿也小,进屋一看床上没有铺盖,还以为是我使坏……转身就走!”
“我每放一床铺盖在那屋里,关海龙就扔一床,气得我呀!我就把那屋子给上了个锁,结果呢,他给我撬锁,要是撬不掉他直接把门给踹烂……”
“后来宋秩去睡客厅沙发,我就放了一床铺盖在沙上,也被关海龙拿刀给划了个稀巴烂!我让蔡婶给宋秩留饭……但凡是我交代过的,他就在饭菜里洒砂子,害得宋秩根本吃不了!我跟他爸说,他爸就说是我不耐烦……再后来,我不管他们了,也不管宋秩了,爱咋咋滴,他才消停!我能有什么法子?”
“你以为他是什么善茬儿吗?那会儿我怀上了你,他还拿菜籽油拖地呢!拖得整间屋子都是!结果先把张婶摔了个骨折……我才长了个心眼儿,直接去医院住了三个月,总算平平安安把你生了下来!那会儿关海龙才多大?不过也就七岁多!这么小的孩子,心思就这么歹!让我心里怎么好想……”
关海龙痛苦的捂住了脸。
方玲还在楼下大吼——
“我能怎么办?关庆白一个月30天里有25天在军营,我只就能盼着等他回来了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结果他一回来,关海龙和关海珊就霸占他所有的时间……只要我一开口说一句他俩的名字,关庆白就冲着我发火!”
“他娘的这口气老娘也不想忍了!”方玲怒道,“……离婚!必须离婚!老娘受了这一辈子的窝囊气,并不想被他活活气死,我还想清清静静的过个晚年呢!”
关海芙呜呜地哭,“妈,你别这样……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了不就好了?”
方玲,“有什么好说的?后娘就是原罪!再好的女人,背负上后娘这个名号,怎么做都是错!别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就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我不想害谁!也不想被别人害死!”
这时,关海芙突然又喊了一声“爸爸”……
想必是关庆白回来了。
外头的吵闹声逐渐平静。
关海龙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床上爬起身,打开了带锁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纸盒。揭开盖子,里头是厚厚的一迭又一迭的钞纸。
他又从兜里掏出了宋秩给他的五百块钱,将之放在其中,然后认真的数了数。
一共有三千六百多块钱。
他十八岁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整整十年。平时吃住都在家,也就偶尔买两件衣裳换洗,没有养家的压力,是真正的没有花用过工资。
这是他所有的积蓄。
关海龙带上他所有的钱,又拿上身份证,匆匆出了门。
一楼安安静静的,方玲不在、关海芙也不在。
关庆白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到关海龙的时候,眼神显得特别陌生。他的嘴巴一翕一合,似有话想说……但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到底一句话也没说。
关海龙看了父亲一眼,低头匆匆离开。
父子俩就这样交错而过。
关海龙先去邮局给妹妹寄了加急挂号信,然后揣着巨款去了房管所。
他买下了京都城里比较繁华的一条街道上、大约十年楼龄的临街二层小楼。这房子没有院子,也比宋秩的那套房子看起来小得多,屋里除了几样旧家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这已花尽他所有的积蓄。
当天晚上,关海龙就住在他的新居里。
他合衣躺在没有铺盖的木架床上,怔怔地想了许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关海龙按部就班的继续去宾馆烧锅炉。朝八晚五,准点到、按时走。下了班就在半路上买点儿菜回家,生煤炉子自己做饭吃,然后躺在床上挺尸。
说来也怪。
离开家以后,关海龙不再像过去那样,白天横眉冷对、夜里胡思乱想了。
他常常琢磨着晚饭煮点儿什么好吃的……
又因为晚饭吃太饱,被子够暖,然后一觉睡到大天光。
直到——
他收到了妹妹海珊寄来的回信。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如意村很好。虽然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一定不以为然。但自己的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恨他,也不恨你,而是决定放过自己。为了爱,我会勇往直前。】
关海龙不怎么看得懂妹妹的信。
但妹妹明确写了几点,是他可以肯定的:
——她现在很好。
——她不恨爸爸也不恨哥哥。
——她不愿意再想起以前的事。
——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关海龙拿着妹妹的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揣着妹妹的信去了单位,魂不守舍地干了一天活,临时的时候跟领导说了声,请一天假。
第三天一早,他去集市称了一只猪肘、二斤五花肉,然后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炖了个汤,又烧了个五花肉,煮了一锅米饭,早中晚饭吃的全是米饭配肉。
饱饱的吃了三顿饭,吃完就窝在床上睡觉。
第四天,他去单位提交了一份申请——他主动要求援藏。
此事掀起了轩然大波!
领导知道他是关老总的儿子,情深意切地挽留他,声情并茂地给他做思想工作。
关海龙执意要去。
当天,他就拿到了调令和介绍信。
此时距离过年还剩七天。
关海龙突然想起,宋秩好像说过,今年过年要去白桃桃老家过年?
据说归期就是这两天。
关海龙在街头犹豫徘徊了半小时,终是去了宋秩家。
宋秩一家子不在。
关海龙就站在门口等。
大约过了两小时,宋秩一大家子回来了。
看到关海龙,宋秩愣住。
他让白桃桃和家人先进院子去,然后问关海龙,“进家坐坐吗?”
关海龙低声说道:“出去走走吧!”
两人就一块儿在干休所的院子里逛了起来。
干休所的院子挺大,虽然已经是冬天了,但还是种了不少万年青这样的四季常绿植物,是比外头萧条的街道看起来养眼。
关海龙掏出一包香烟,递向宋秩。
宋秩摇头。
“我记得你以前烟不离手的。”关海龙说道。
宋秩坦然说道:“考大学的时候为了选专业,确实很愁人,选上了专业以后……别人都读过预科,我没有,为了追赶学业……那会儿我一天能抽一包烟。后来,为了省钱就不抽了。”
关海龙轻笑,“一包烟值几个钱。”
到底把香烟收了起来。
他也没抽。
宋秩陷入沉默。
老实讲,他不知道关海龙今天为何而来。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罢了。
然后他听到关海龙说——
“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过完年,我就要去援藏了。”
宋秩沉默了几秒钟,抬头,诧异地看向关海龙。
是他听错了吗?
——为了留城可以不择手段的关海龙,居然说,要去援藏?!
关海龙苦笑,“我没乱说,是真的。”
然后把他从家里出来、买了一套房子的事儿说了,又道:“我现在可算明白,为什么海珊不愿意回来了……离开那个压抑的环境以后,人都松一口气。也就是刚开始的两天,有些不习惯。习惯以后啊,那是真的吃得香、睡得美……就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吧,还挺空虚的。”
说着,他一笑,“所以我决定去援藏。”
宋秩久久没有说话。
主要是,他对关海龙的话抱有怀疑。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关海龙没少给他挖坑。
关海龙继续说道:“宋秩,对不起。”
宋秩惊了。
关海龙苦笑,“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不相信?”说着,他叹了口气,“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了,居然不相信我。可见得,平时我的人缘有多差了。”
宋秩依旧沉默。
关海龙拿出自己的调令和介绍信,让宋秩看。
宋秩这才信了,问道:“就算响应号召下乡插队,你也应该要有目的性。而不应该是盲目的随便找个地方……”
关海龙笑道:“我还能有啥目的性!我跟你、和方盛皓不一样,你俩一早就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所以你们知道自己想干啥。我呢?既没有学历、又身无一技之长,甚至连理想都没有……”
“所以我就想啊,既然过去的我,曾经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苦的人,那我就去世界上最苦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或者在那里,我会像你和方盛皓一样,找到自己的梦想,并且愿意为之奋斗呢?”
说到这儿,关海龙有些惆怅,“就是……我都快三十了,也不知道这个省悟……是不是晚了点儿?”
宋秩终于露出了笑容,认真地说道:“只要心中有梦想,哪怕八十岁才开始逐梦,那也不算晚。”
关海龙看向远处,轻声说道:“宋秩,对不起……”
宋秩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关海龙认真说道:“有!我以前……伤害过你,方玲一进门,我就把你赶出了我的房间。是我,害得你睡了十几年的地板、吃了十几年的剩饭。你可能不知道,方玲她……其实一开始确实是想照顾你、我和海珊的,但我太固执了,单方面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过完年我就要出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者,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很难说。所以这些话,这些道歉,我必须要说给你听。还有海珊,她也被我伤害得很深……我去援藏的时候,会顺道拐去如意村看看她,也亲口向她道歉……”
说着,关海龙朝着宋秩鞠了个躬,迅速离开。
宋秩看着关海龙的背影,陷入怔忡。
关海龙马不停蹄地回军区大院。
蔡婶和张婶告诉他,前几天首长和方玲吵得很厉害,两人好像是在闹离婚,现在方玲已经搬到文工团去住单身宿舍了,关海芙陪着方玲去了文工团宿舍。
关海龙只是让蔡婶准备饭菜。
晚饭过后,关海龙给父亲的警卫班打了个电话。
夜里快十点的时候,满身风霜、一脸憔悴的关庆白回来了。
一见面,关庆白就着急地问他:“海龙,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
关海龙和气地说道:“我好好的,爸,您先回屋去洗个热水澡,我煮点儿挂面……呆会儿一起吃,好吗?”
说完他就去了厨房,叮叮当当地忙碌了起来。
关庆白跟到厨房,盯着关海龙看了半天,终是转过身,拖着疲倦又沉重的步子走了。
关海龙红着眼圈做了两大碗汤面。
在搬出去住的这几天里,他的厨艺突飞猛进,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放点儿蒜末葱花啥的,立马就能提升菜肴的味道。
所以他往汤面里撒了点儿切碎的蒜末和葱花。
再就是煎蛋。
他总是煎不好完整的蛋……那就炒蛋沫吧!反正总是要吃进肚里的。
最后再往两个大汤碗里各搁一勺猪油。
完美。
关海龙将汤面端到了客厅里。
已经洗过澡、换上便衣的关庆白匆匆下了楼,走到餐桌旁。
“爸,吃面!”关海龙将筷子递了过去。
关庆白默默地接过筷子,赤着眼圈看向儿子,表情复杂,“海龙,你……”
“爸,吃完面再说!试试你儿子的手艺。”关海龙笑着说道。
关庆白拿着筷子拌了一下碗里的汤面,吃了起来。
“味道怎么样?”关海龙期许地看向了父亲。
关庆白,“很好吃。”
三下两下,一大海碗的猪油汤面被他连汤带水的吃了个干干净净。
关海龙笑了。
他也捧着汤碗,唏哩呼噜地吃完,然后饱足地叹了一口气。
关庆白深呼吸——
“海龙,你总说我对不你够关心,说……唉,所以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以后你不要再这么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海珊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心里是会担心你们的啊……”
关海龙从口袋里摸出了调令和介绍信,放在了父亲面前,“爸,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去处了。”
关庆白愣住。
他拿过这两份盖了大红公章的纸,看了又看,无比震惊,“你要去援藏?”
关海龙笑着点头,“过完年我就走……走之前我会先去看看海珊。到时候啊,我和海珊给您打电话报平安,然后我再继续上路,好不好?”
关庆白怔怔地看着他,“儿子啊!你可别跟我斗气。你知道援藏有多苦吗?那是高海拔地区,哪怕你什么也不做,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算了,明天我去给你把这两份文件给撤销了……”
“爸!”
关海龙说道:“是我主动向组织提出的!”
关庆白愣住,“你主动提的?”
关海龙笑了起来,“对,是我提的……爸,谢谢您,我感觉到您对我的关心了。”
他的笑容由衷而又真诚。
关庆白却直摇头,“你、你怎么这么傻!”
关海龙,“我可不就是这么傻呢!”
“以前的我,一直在钻牛角尖。看不懂您对我的偏心与疼爱,慢慢地磨光了我和宋秩的兄弟情,还用冷暴力把海珊折磨得够呛……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在追求的东西,是我已经拥有的东西……”
“爸,对不起!我知道我的道歉可能很廉价,但这一次我是……真心向您道歉的!”关海龙说道。
关庆白眼里泪光浮现,“那你也没必要去援藏啊!就在京郊附近不好吗?”
关海龙笑道:“爸!世界很大,我想到处去看看……”
“那也没必要……”
“爸,我问您一句真心话,如果我在援藏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外地的姑娘,可能她还是个农村户口的姑娘……您能同意我和她的婚事吗?”关海龙声东击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