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病房里的全是女性,浩浩荡荡共有十来个,人人面色不善。
为首的就是文老太。
很明显,她们是来找2号床刘映红的麻烦的。
只是,宋秩盯着其中一个年轻的女的,露出诧异的神情,“你、你……”
桃桃也认出来了。
——那女的叫文淑梦,她丈夫叫袁卫国。
袁卫国和宋秩都是黄教授的学生。
当初桃桃刚来京都的时候,和汪莲枝、文淑梦同属于科研院的新媳妇儿。黄师母为了让大家彼此之间更熟悉一点,曾经组织过多场节假日饭堂聚餐。
只是因为宋秩和桃桃后来在干休所那儿买了房子,没住在科研院家属区里,所以和汪莲枝、文淑梦等人虽然也有来往,但并不密切。
此刻在这儿看到了文淑梦,桃桃和宋秩都挺惊讶的。
转念一想,刘映红的丈夫也姓文,搞不好和文淑梦是亲戚呢!
果然,文淑梦一看到桃桃和宋秩,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连忙悄悄过来了,“宋师兄好……桃桃你在这儿住院啊?”
桃桃点头。
文淑梦看了一眼躺在桃桃身边的小小襁褓里的奶娃娃小飞白,热切地问道:“孩子这么快就生了?男孩女孩儿啊?”
“是个男孩儿。”桃桃说道。
文淑梦露出艳羡的目光,“你可真行啊,头一胎就生了个男孩儿!”
——桃桃刚来京都的时候,文淑梦肚里就怀着个孩子,生下是个女儿。孩子半岁不到她又怀上,第二胎倒是个男孩儿。
那会儿文淑梦就因为第二胎是个男孩而感觉到很自豪,还很热情地拉着桃桃和汪莲枝,绘声绘色地把生男孩儿的秘方告诉她们:什么一定要女上位啦!行房之前女的要喝石灰水啦啊!平时要用小苏打洗小澡什么的。
桃桃压根儿不理会。
汪莲枝却当了真,还真的坚持用小苏打洗小澡……结果孩子没怀上,还得了很严重的妇科病!花钱看药吃药受罪不说,还花了好多时间才治好病,耽误到现在都怀不上孩子。
现在,桃桃就更反感这句话了。
女孩儿怎么啦?
男孩子也是女孩儿生出来的啊!
而那一边,文家人已经朝着刘映红发难。
文老太倒是没开口。
她抱臂、歪着脑袋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刘映红一眼。
另外两个中年妇女挺身而出,指着刘映红的鼻子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了起来: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嫁到我们家五年了,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倒好,给我弟生了三个丫头片子,连着你和你妈一家子都在我们家吃喝拉撒的……你还有脸住那么久的院!你当住院不花钱啊?你看看,还有这个……奶粉!你一分钱挣不着你还有脸买奶粉!你臭不要脸!”
“刘映红,你一个农村女人,嫁到京都来,我弟弟嫌弃你是农村户口了吗?你没有工作、一分钱挣不到,天天吃我弟的、穿我弟的……现在我弟不在,你就是这样对我妈的?你还敢对我妈下手了是不是?刘映红,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一连生三个丫头,我们文家说你什么了?可你也得知恩图报吧?你个个月收了我们给的钱,我们凭啥给你钱?不就是为了孩子有口吃的?你倒好!钱你揣在口袋里了,给我孩子喝的奶水呢?”
“刘映红,你要是觉得在我们文家呆不下去了呢你就滚!就跟我弟离婚啊!你还赖在我们家干啥?你走啊!带着你这仨个讨债鬼……快滚!”
刘映红一直不吭声,像块木头一样呆坐在床上,闭紧了双眼,任由这些女人辱骂。
而文家的女人一边骂,董姨就站在一旁卑躬屈膝的回答——
“是是是,我们映红做得不对,您几位好好跟她提一提意见,她肯定会改的……”
“对,我们映红啊,确实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文家、也对不起家明……”
“我们映红会马上养好身子,然后再生一个,保证下一胎肯定是男孩儿!”
“这……离婚怎么可能呢?映红和家明可是结发夫妻,他们还有三个孩子呢,不……他们以后还会再有一个儿子的,映红还年轻,还能再生的嘛!亲家母、亲家大姐、亲家二姐……你们别生气,消消火……”
文家女人的嚣张与董姨的卑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桃桃听得直皱眉。
——刘映红虽然一直没表态,但这个董姨也太……那啥了。
“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
刘映红终于开了口。
众人齐齐一愣。
人群里,也不文家女眷中哪一位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你一个农村的,嫁了我弟这样的京都人,你当然不想离婚了!这不想离婚呢,就别搞那么多的事情出来!”
刘映红,“我搞什么事出来了?”
那人说道:“你打了我妈还不想承认是吧?”
刘映红看了文老太一样。
文老太“哼”了一声。
刘映红,“我没打她。”
文大姑姐怒道:“你还说你没打她?她今天送孩子过来你这儿吃奶,回去的时候披头散发的……连脸上都有鞋印!根本就是你!你不肯给我和老二的孩子吃奶,你还打我妈了!”
刘映红坚持说道:“我没打她!我刚生完孩子我哪有力气打她?再说了,当时病房里还有别人呢!不信你问问她们!”
桃桃大声说道:“我亲眼看到的,那老太太扇了刘映红一记耳光!刘映红的脸到现在还红肿着呢!”
文家女眷齐齐看向了桃桃。
董姨急了,“哎呀白桃桃!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跟你有啥关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然后她赶紧点头哈腰地对文家女眷们说道:“没事儿没事儿!亲家母是我们映红的长辈!她打映红那是在管教她……我们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啊!”
桃桃呆住,问董姨,“你是刘映红的后妈么?”
董姨老脸通红,瞪了桃桃一眼,“你——”
这时,1号病床张大姐的婆婆开口了,“看来,你们都不知道你们的这个妈,到底被谁给打了,是吧?”
文家女眷们便又齐齐看向了张婆婆。
张婆婆说道:“是这么回事……下午你们的妈过来扇了刘映红一耳光以后呢,她就去厕所了。正好我也要去,所以呀,我亲眼看到的……”
这时,文老太终于开了口,有些惊慌失措地骂道:“喂,你不要乱讲啊!”
张婆婆理都不理文老太,继续说道:“……下午的时候,你们的妈直接站在外头的走廊上蹿稀了!距离厕所只有十步远!啧啧啧,你们的妈,平时饭量很大哈,那shi啊……喷得满地都是!气得护工过来骂她,说你都走到厕所门口了,跑快两步冲进厕所再拉要死啊?结果你们的妈,她就……一边蹿稀一边和人对骂!”
众人惊呆了。
张婆婆继续说道:“那你们的妈,又是为啥被人打了呢?”
不等文家人发问,张婆婆便自问自答道:“……因为她蹿了稀、裤子脏了呀,估计她是想找条干净的裤子换上,可她呢,既不找人借、也不花钱买,她直接摸进护士值班室里去,偷人家护士挂在墙上的裤子……结果呢,人家刚发了工资,裤兜里揣着二三十块钱呢!”
“你们的妈,顿时就红了眼,把人护士站里挂着所有的衣裳裤子都摸了一遍!听说摸走了不少钱……还把人家的衣裳裤子糊得全是shi!地上、桌上和门上、窗台上全都是!她在那儿一件一件的摸,正好被一个护工给看到,所以喊了人来,揍她一顿的!”
桃桃有眼神询问宋秩:真的啊?
宋秩摇头:我不知道,下午是大嫂在这儿,跟我交班的时候没说这个。
文老太大怒,“放你娘的p,我我我……压根没这事儿!”
张婆婆说道:“下午那场屎战,可不止我一个人看到!好多陪床家属都看到了!你要是不认呢,那我可以去隔壁找几个当时也在场的家属过来,仔细和你们唠一唠那场面的……”
文老太火了,“喂!我们家的事儿,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张婆婆吼得比文老太还大声,“那你们就别到这儿来找我儿媳妇休息!害得我儿媳妇没奶水给我孙子喝,滚!”
文老太,“你——”
张婆婆,“我告诉你啊,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把你……喂你那俩外孙吃shi的事儿也说出来!”
——其实文老太也不至于给外孙喂屎,但当时打得太厉害,文老太胸前绑一个娃娃、身后绑一个娃娃……文老太自己全身都脏了,两个小娃娃的身上、甚至是脸上、头顶上也全是污秽之物。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
桃桃捂住了自己的嘴。
——天哪!幸好她已经吃完饭了!
文大姑姐狐疑地问道:“妈,她说的……是真的吗?”
文老太吼道:“没有!”
文二姑姐也疑惑地说道:“妈,可是我今天回去抱孩子的时候……好像是闻到一股屎味!”
文家女眷们开始悄悄议论——
“我就说呢,晚上妈让我回去的时候,我就闻到一股味儿,还以为是院子里抽粪坑,那味儿飘到家里来了呢!”
“我回家的时候,院子里有人冲着我指指点点的……当时我还挺纳闷儿的,现在想来,是不是妈糊着一身一头的shi从医院回去,让咱大院里的人看到了?”
“大姐二姐的孩子真吃了shi啊?不会得什么病吧?”
“你们别说了好吗?我求求你们别说了,我、我想呕……好恶心!”
张婆婆一瞪眼,“那你们就滚!快滚!别在这儿耽误我儿媳妇休息!要不然啊,我就把你妈吃shi的细节一点一点说给你们听!”
当时就有两个文家女眷惨白着脸、捂着嘴儿跑出了病房。
文老太恼羞成怒,指着张婆婆说道:“你、你给我等着!”
张婆婆叉腰,“我等着啊,你啥时候再来吃shi?”
气得文老太一扭身,跑了!
其他人见了,都挺无趣的,想要再教训刘映红……也失了兴致。于是连文大姑姐和二姑姐也匆匆离开了病房。
文淑梦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胡乱与桃桃寒暄了几句,也急速跑了出去。
刚才还闹轰轰的病房,瞬间安静了下来。
宋秩和桃桃、刘映红和董姨、张婆婆和张大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张大姐忍不住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哈,我好像……也闻到了一股子那个味儿?”
桃桃心里也毛毛的,总觉好像是有点儿那个味儿,就说道:“宋秩你把窗户开一开!透透气儿……”
吓得张婆婆和董姨连忙说道:“别别别!你们可都是月子婆啊!吹不得风!”,“使不得使不得……”
张婆婆,“来,我这儿有清凉油!我拿给你们,你们抹点儿在鼻子上,兴许就是那个死老太婆身上带着的臭味儿……”
桃桃不爱清凉油那味儿,就说道:“宋秩你个帕子洒点儿花露水,拿过来给我捂一捂鼻子。”
宋秩果然拿出一瓶还剩下大半的花露水,倒了几滴在手帕上,又把手帕递给了桃桃。
桃桃用帕子覆在口鼻处,深呼吸几次,总算趋散了那似有似无的气味儿……
张大姐推开婆婆递过来的清凉油,对桃桃说道:“白桃桃,你那花露水儿借我洒一点儿吧!”
桃桃朝着宋秩使了个眼色。
宋秩把花露水送了过去。
张大姐一时间找不着手帕,就洒了几滴花露水在自己的枕巾上,又朝着宋秩道谢。
董姨也期期艾艾地向宋秩借花露水儿,学着张大姐的样子,将花露水喷在刘映红的枕巾上。
一个“不留神”还喷多了点。
霎时间,病房里变得香喷喷的。
但先前似有似无的臭、再加上现在充斥着工业调配出来的甜齁浓香……
薰得人呼吸困难。
桃桃和宋秩看着各自饭盒里剩下的饭菜,再也吃不下去了。
——桃桃碗里还剩一小半儿鸡汤,已经凉了,看起来油汪汪的,她实在没胃口;宋秩的碗里剩了小半碗已经完全凉透了的米饭和鸡肉。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他们都过过最贫穷、最饥饿的日子,浪费粮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可现在,强行吃下去也不太现实。
宋秩皱眉,“明天我把这些饭菜带回去,热一热再吃。”
桃桃,“可是明天有明天的饭菜啊!大嫂明天一早会送饭过来,午饭又归三姐送,难道你要留要明天晚上再吃?再说了,现在天这么热,说不定呆会儿就坏了。”
宋秩陷入两难。
隔壁床的刘映红犹豫着开了口,“桃桃,那个……要是你想扔掉饭菜的话,能不能……能不能送给我吃啊?”
桃桃和宋秩愣住。
董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映红!你干啥呢?咱也是体面人,你怎么、你怎么能要饭呢?”
刘映红眼里噙着满满的泪水,“我是体面人?我哪是什么体面人!我就是个乡下人!一个生不出儿子就该死的乡下人!我怎么就不能向别人讨饭吃?难道要我活活饿死?”
董姨看看张大姐和张婆婆、又看看桃桃和宋秩,觉得丢人,又埋怨道:“那能怪谁?这不都怪你么!但凡你向你婆婆服个软,指不定她就把你大姑子二姑子每个月给那各五块钱交给你了!偏你又……”
“得了吧,只要我一天没生出儿子来,我就是她的眼中钉!是这个家的罪人,她怎么可能给我钱?”刘映红哭了。
张婆婆开了口,“小刘啊,你还是顾着点儿你这情绪……月子婆可是不能受委屈,也不能哭的。哭多了呀,以后会患上眼疾!”
然后又瞪了她儿媳张大姐一眼,继续对刘映红说道:“你瞧瞧,我这儿媳妇这么笨,我就是再怎么看不上她啊,至少在这月子里我必须把她给护理周全了!不能让她冷着了热着了饿着了,也不能让她不快活……”
张大姐初时听到婆婆骂自己笨,还老大不乐意的;听到后头,又有些感动……
直到——
张婆婆继续说道:“要不然你想啊,她没坐好月子,她的身体就不会好,她身体不好……岂不是拖累我?我年纪一大把了,以后还指望着她来侍候我呐!所以呀,她坐月子的时候我必须得好好服侍她……这女人啊,只要月子坐好了,以后她就身体好!能干很多活!”
张大姐急了,“您这意思……就是得先把猪养肥喽,然后再宰呗!”
桃桃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宋秩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