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丘比特无喜无悲地笑了一下。
——她又跟他开了个讽刺的玩笑。
他也不知道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愤懑,自嘲,失落,沉郁……许多种复杂的情感糅在一起,蒸得他晕晕乎乎。
那种满怀着希冀却被迎头浇个透心凉的感觉,不是亲历者不会懂。
丘比特掐着隐隐泛白的骨节,长而微卷的睫毛深深地垂下去,平日里月一般柔和的眉尾洇出微红。
她不信他啊。
她那些温情款款的样子都是骗人的,她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只想弃了他,一走了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疲惫又绝望。
可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存在于一瞬间。
心尖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痛起来,一时间,金箭的后坐力又流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染了不正常的偏执,丘比特的一部分精神已死,只剩内心深处一个幻象般的声音不断驱使他:去,去把她追回来。
他们是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过誓的,永生永世的夫妻。
即便是地狱深处,他也得把她追回来。
丘比特的心口微微起伏,在这股超强执念的驱使下,所有其他的情感都湮灭了。
一旁的泽费罗斯见他就这么僵硬地伫立着,动也不动,又是担心又害怕。
真没想到,从来只有小爱神整别人的份儿,如今他自己陷入爱情之中,竟也这么失魂落魄?
泽费罗斯试探地想要戳戳丘比特,看看他是不是真傻了。
“帮我去看看,她跑哪去了吧。”丘比特眸底明灭的光隐去了,嗓音微哑,“先找到她再说。”
泽费罗斯听丘比特还会正常说话,才舒了一口气。
丘比特的修养向来好,即便在极端的盛怒之下,也不肯损了半分风操,怒火都在沉默中发泄,不会迁怒于旁人。
对于普绪克,更是一个重词也舍不得用。
……想必这就是爱神的信条吧,宁愿死也不会丢掉风雅与浪漫。
泽费罗斯无奈地点头。
正当沉闷之际,一道淡白若无的烟忽然从丘比特身边升起。
——这烟,是每个神都有的,人类在向他们祈祷时才会隐现。
丘比特随意瞟了一眼,却有几分意外。
他向来潇洒恣意,又非是奥林匹斯的十二主神,自是闲云野鹤,连神庙都懒得建。
唯一的一座,就在科力亚特岛的原始森林中,罕有人至,已经荒废很久了。
此刻,又是谁,对着他的神庙祈祷呢?
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有什么心情护佑旁人。
丘比特稍微用神力感知了一下,却是大出意外。
他唇色绯然,忍不住升起一丝冷色的弧度。
普绪克啊普绪克,该说她什么好。
既然要走,就走得远一点。
走了又对着他的神庙祈祷,是又想跟他玩捉迷藏吗?
且说普绪克这边,她上了阿道斯的贼船后,又被克洛伊的船队追逐,进退为难,着实狼狈到了极点。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在就算想再躲回森林宫殿中去,也是不能了。
万般无奈之下,普绪克只得将计就计,先答应阿道斯的请求,叫他甩开敌人,带自己去科力亚特岛,然后见机行事。
航行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传说中的海岛才终于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座满是参天大树的孤岛,覆盖大片大片原始森林。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就是地图上的科力亚特岛。
头顶铅云密布,黑漆漆的海鸟在海面上低低盘旋。浪头也越来越汹涌,看样子过不多时一场暴风雨就会降临。
阿道斯把船停在岸边,往周围打量了一圈,“就这么个荒凉的地方,真有神的宫殿吗?”
普绪克没理会他,自顾自地下了船。
她对阿道斯早已失望透顶了,多说一个字都懒得。
爱神的神殿在不在这里,她也说不好。
只是她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来到此处,爱神要是不在的话,很难收场。
阿道斯欲言又止,“公主,你没忘记答应我的事情吧?”
他把她平安送到科力亚特岛,作为交换,之后她必须要跟他走,成为他的人。
——如果她不答应,或者反悔,就会被交到杀父仇人的手中。
普绪克心中烦恶不堪。
她不晓得,那个她当初最信赖的人,怎么就害她身陷囹圄。
“知道。”
她只不带任何感情地抛给阿道斯两个字,不想显露一丝软弱。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你得快点,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克洛伊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
阿道斯提醒道,“下暴雨之前,你必须出来,否则,我会进去找你。”
普绪克不豫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阿道斯这话确实不假,克洛伊的船一直蛰伏在不远处,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追过来。
只是,那些人是阿道斯引过来的,凭什么叫她承受这后果?就为了逼她就范吗……?
若是没有阿道斯横插一脚,一切都会顺利许多。
她忽然觉得,远处的敌人固然是危险至极,可阿道斯也未必好到哪去。
普绪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岛上密密麻麻的树林中。
阿道斯站在原地,望着普绪克瘦削的背影,不禁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若向他服一句软,他定然要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替她找到神庙的位置。
可惜,她太要强了。
太过坚强的女人,总是没那么可爱,容易处处碰壁。
他就站在原地等她吧,等她自己折腾折腾,吃些苦头,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过……阿道斯望望天色,这一切都得在暴风雨之前。
岛上虽然大多是原始森林,未经开化,但道路却意外地平坦。
普绪克一边快步寻找传说中神庙的踪影,一边急切地思忖着脱身的办法。
可脱身的办法哪里那么好找,在呼啸的海风声中,她仿佛听见了克洛伊的船队的尖锐鸣笛声,对她紧追不舍……
除非她能长出翅膀飞出去,否则,定要身陷囹圄。
爱神的神庙并不难找,算是这孤岛上唯一的建筑了,占地不大,寂寂无声,矗立在一片树荫掩映之中。
虽然很久没人涉足了,但大殿还是圣洁无尘,大理石地面光滑如镜,明亮又清净。
一条银亮的小溪萦绕在神殿附近,曲曲折折,像丝带,终年守卫着爱神。
普绪克掬了把溪水洗脸,尽量把污垢都洗去,以保持对神的诚心。
她站在殿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有些紧张。
这里不是人喧如蜂的阿波罗神殿,是爱神的神殿,一个静谧又温柔的所在。
在这终日无声的树林之中,神可不一定能听到她的祈祷。
曾几何时,普绪克是来找爱神断姻缘的。
现在,她却只想求神救命。
阿道斯和克洛伊……落到任何一个人手里,都有她受的。
普绪克忐忑不安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半只脚已经踏入了神殿。
小爱神的神像就矗立在神殿中央,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连眼睫毛那样细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银质的石料发出淡淡的晕光,即便是在这样沉闷灰暗的阴雨天里,神依旧是那样光辉华丽。
他可真美啊。
普绪克由衷赞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妥,埋下眼帘不敢多看。
她双手合十,跪在微凉的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氛围,细小的祈祷声回荡在神殿光洁的岩壁之间。
等了许久许久,都杳无音信。
普绪克的希望渐渐熄灭。
传言中的爱神是游走各处的,不大喜欢坐神殿。
虽然她本来就没希冀能爱神能理会她,但此时还是浓浓地失望。
因为……殿外稀里哗啦,滂沱的暴雨已经落下来了!
阿道斯说过,如果在下雨了她还不出来,他就会进神殿来寻她。
与阿道斯拼武力,她可是万万拼不过。
如今山穷水尽,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神却依旧不理会她。
不多时,普绪克就听到一阵水花飞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是阿道斯来了。
普绪克没有办法,就想找个角落先躲起来再说。
这么一起身,才猛然感觉爱神的神像背后,仿佛有个人。
虽然殿外暴雨如注,黑如锅底,可那人周遭的视线却并不黯淡,相反泛着明珠生晕般的冷色柔影,美感难以言喻。
她揉了揉眼睛,见那人正倚坐在神像脚下,冰凉与温暖交织的目光朝她逡巡而来。
普绪克浑身一颤,却觉得这身影莫名熟悉。
“谁?”
那人仿佛沉郁地笑了声。
“亲爱的,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那沉闷的问候夹杂着点压抑,未尽的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神殿之中,撞进了普绪克的耳中。
她发涨的耳膜如同被冻住了似的,这重复过无数次的问候,一开口,仿佛就把她带回到了森林宫殿里的日日夜夜。
这声音已经熟稔到刻在她灵魂上了!
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不过,怎么是……他?
普绪克喉咙如卡了碎刀片。
这怎么可能呢。
“……怪物?”她直愣愣地吐出两字。
她并不知道森林中那神秘男子的名字,在心里一直以“怪物”想称。
如今大惊之下,便直接道了出口。
——可从神像后走出的人,又哪里是凶口獠牙的怪物?
他身形颀长,眉峰如聚,长睫半掩,眼睛似含着冰澈的醴泉,肌色更胜十二月天的白雪。
他的头顶戴着枝叶编成的花冠,腰间配着几只泛着流光的箭。
几道如琴弦般颤动的金色光线散射而出,他的长相和爱神的雕像一模一样,说不尽的优雅,甚至要更灵动几分。
普绪克怀疑自己正身处在一场虚幻的迷梦中,可掐掐自己的胳膊,周围的一景一物仍是那般地清晰。
如果说渎神有罪的话,那么她已经渎过无数无数次了。
她的嗓子软得不像话,恍若神经质一般地自言自语着,“丘比特……你是丘比特?”
丘比特在她耳边沉沉,“惊喜,还是惊吓?”
当然是惊吓,吓死她。
谁能想到,爱神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夜夜伴在她身边?
普绪克无地自容,真想变成一粒尘埃钻进地缝儿——她此时方意识到,来神殿这件事是多么的愚蠢。
她真是脑壳子灌水了,才想出这么个自投罗网的好主意。
“天,呐。”
普绪克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住地往后退。
可那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像缠人的影子,她往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
把她逼到退无可退,丘比特寒幽幽地翘起她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的行为,是想欲擒故纵吗?”
普绪克张张嘴,嘴却好干,干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的一个声音疯狂提醒她:道歉啊,跟他道歉!撞见会说话的神了,不道歉等死吗?
另一个更澎湃的声音:醒醒吧!他都把你按在墙角了,道歉还有个毛用!直接等死吧!
丘比特冷眼瞧着姑娘那急得发白的小脸,本来,他是气的,气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敬神的意思,她对他巧言令色予逃予骗,甚至给他制造这么大的惊喜。
他本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可当他知道,她居然跟个无头苍蝇似地撞进科力亚特岛,又不禁觉得她傻得惹人怜爱。
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小糊涂虫。
从她甫一进神殿他就注视着她,当然,也只是静静地注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而且,他就算不想守在神殿里堵她也不行,她千诚万切地祈求他降临,锲而不舍,弄得他浑身青烟滚滚,都快烧着了。
……是她让他不放她走的。
丘比特的指尖在她柔软的衣裙上缓缓滑过。
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姑娘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又轻又软,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求你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现在……”
她慌张地望了望殿外渐渐逼进的阿道斯,还有那些海滩周围的、来抓她的船只,“……你救救我好不好?落在那些人手上,我就完了。”
普绪克喉色清丽,几滴晶莹透彻的水光顺着她的雪白的面庞滑下来,啪嗒一下染湿了她的衣襟,她也不理会。
……比起会说话的神,她更怵那些外面的那些人。
丘比特眸色深了深。
谁能把他小绵羊般温顺的普绪克逼成这样的?
她或许不知道,她现在这副娇怜的样子,光站在那里不动就足够让人心发颤了,再心冷的男人都熬不住。
别说救她,地狱塔尔塔罗斯都能为她闯。
丘比特咽咽喉咙,纤长浓密的睫毛蒙上一层阴影,遮住他眼底那不可说的情愫。
“普绪克,你这是在求我吗?”他抚净她的眼泪,低哑着音色,“你晓不晓得,该怎么和神讲话?”
普绪克水光朦胧的眼睛阖了阖。
他婉转的尾音萦绕在她耳边,若隐若无地提醒她……神是不会跟凡人直接说话的。
她得向他祈祷才行。
普绪克当然为难。
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他人就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身上还染着她的味道,带着她的印记,叫她还怎么虔诚得起来?
不管了。
普绪克只一狠心。
她手指颤了一下,便要双手合十。
“你连祈祷都不会吗?”
那人微微出声阻止了她,浑没正经地摩挲她的手心,“我教你一次……你想不想学?”
两相接触之下,柔软的触感顿时传遍全身。
明明他手心的温度还跟从前一样,甚至连每一条掌纹都是她熟悉的,可来自于神的抚摸,还是叫她太阳穴突突乱跳,有种渎……神的感觉。
啊,这甜痛的滋味快要把她淹没了。
“我……”
“嗯?”
阿道斯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再磨蹭下去,她和他都得露馅。
到时候他可以隐身遁去,而她呢,还得被阿道斯拽走。
“学。”
她咬牙蹦出这么个字,话音未落,唇间就落下来柔若羽毛般的一吻。
猝不及防,点到为止。却又干脆利落,入木三分。
普绪克瞪大眼睛……他怎么还是随便地吻她?
他还是不是神了。
丘比特神色不明地揉了揉她唇,那俊美的五官压低下来,无限接近。
普绪克推诿不得,害怕地闭上眼睛,以为他又要靠近,耳边却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学会了吗?”
普绪克倏然清醒。
这是学了个啥!
对方那冰蓝色的瞳孔,就堪堪对着她,倒映她的面容。
虽然换了个身份,但他磋磨人的方法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脉脉的眼神无形告诉了她,向爱神祈祷,双手合十可没用。
你要让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