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尔塞福涅最终没让哈得斯去捉鱼。
她早已不是妈妈怀里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了,不会看见什么就矫情地要个没玩。
所谓抓鱼,不过是和哈得斯的几句玩笑罢了。
哈得斯太严肃了,也太沉穆了。
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蓄意引导他说话,免得两人相顾无言,他死盯着她看。
此刻,哈得斯的黑雾缠绕在她胁下腋窝处,像藤蔓,把她不高不低地举在半空中。
“哈得斯,放我下来。”
泊尔塞福涅浑身都没有着力点,只有脚尖勉强能踮到哈得斯的脚背。
在他强大的神力加持下,她娇怜得像新生的婴儿……她不太喜欢这种没有着落的感觉。
但正相反,哈得斯乐此不疲。
他扬头舐了舐她的唇,像是品尝春天花蕊里的甘蜜似的,珍重又舍不得享用。
“泊尔塞福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应该做我冥界的女王。”
泊尔塞福涅眉头紧了下,拷打的目光扫向他。
什么叫第一眼就觉得?她长得就那么像死骨骷髅吗?
这话要是从别的男神口中说出来,定然让人觉得油腔滑调,腻得恶心。
但哈得斯不一样。
他说的话,都带着股真诚……从深渊里来的、晦暗的真诚。
泊尔塞福涅语色凉了分,半晌才道一句,“谢谢。但是这份荣幸,还真叫人有点担待不起。”
哈得斯轻叹了一声,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却依旧没让她光洁的脚丫踩进溪底的淤泥里,而是握着她的腰,让她全然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他周身的气息本来是冷的,但或许因为溪水温热的缘故,泊尔塞福涅脚底传来触感冷热正好。
饶是这样的动作,泊尔塞福涅仍然不能和这个高峻的男神平视,她仍需微仰着头,额角才能勉强碰到他的下巴。
近距离接触下,哈得斯身上的气味幽幽透过她的鼻尖。
那气味儿不是少年人身上柔润的清香,却也不是冷冽无感情的,它更接近于老者身上暮气沉沉的旃檀,成熟,低调,如空气一样叫人容易忽略。
哈得斯垂下头,蹭了蹭她耳边的几缕发丝,声音很低,“做我的冥后,真让你那么委屈吗?”
泊尔塞福涅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来。
满目平旷原野皆是明丽的色调,唯有哈得斯那双眸子,蕴藏了很浓很浓的悲伤。
他就那么睇视着她,一眨不眨,每一根头发丝都浸满了对她无可抑制的渴望。
泊尔塞福涅一时恍惚。
微风拂过,一朵纯洁的百合花盛放在溪岸,叫她不禁又想起了初见哈得斯的时候……
没遇上哈得斯之前,泊尔塞福涅的日子可以用懵懂无忧来形容。
她是农业女神德墨忒尔宠爱的女儿,每日和女伴们采采鲜花、泡泡温泉,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跟“冥界”这个可怕的字眼扯上一点关系。
直到那一日,她在谿谷看见了一朵百合花。
花儿开在静谧的水畔,颜色淡如水,河边融化的湿气氤氲成雾,给花瓣本身添了一层空幻的色彩。
泊尔塞福涅当时就被迷住了。
她并不是被百合花本身迷住,而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她往溪道深处走,去摘下那一朵百合花。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一朵鲜美的花会是恶的陷阱。
就在泊尔塞福涅的手将碰未碰百合花之际,地缝儿忽然裂了。
来自深渊的力量从地缝深处迸射出来,一架黑色的马车隆隆升腾。
是哈得斯。
他如一把收割灵魂的冷酷镰刀,一现身,天空就立即被霾云所笼罩,周围鲜花和青草都如同中了恶药般大片大片地枯死,水中的游鱼翻着肚皮,死气沉沉地浮上河面。
泊尔塞福涅瞬间就被吓呆了。冷气如龙卷风,把她全身的骨髓都冻结住,也把她的理智攫夺得一干二净。
黑隆隆的雷声中,她掀起眼皮,第一次看清了哈得斯。
他的长相绝称不上可爱,似墓穴里长眠的骸骨,披着殓衾气势汹汹地降临人间。
他那傲慢的冷眼,看谁一眼仿佛就能蜇死谁。
狂风之中,泊尔塞福涅感觉每一条微细的血管都在栗栗发寒。
她不住地后退,脚踝却被常春藤细细的根须缠住,无力地跌坐在地。
常春藤也是从地缝儿里蔓延出来的,充盈了来自于地府的恶邪汁,任凭泊尔塞福涅怎么挣扎,都脱不开半分。
哈得斯架着死者的马车,向她缓缓逼近。
同行的女伴都被狂风和乌云吓走了,只剩泊尔塞福涅一个人,无比渺小地匍匐在死神的脚下。
那一瞬间,她眼底的泪涛都凝结成了冰碴儿。
她真的以为,她要死了。
然而哈得斯并没有像赐予花草鱼儿死亡一样,把死亡也赐给她。
他手中的黑雾一挥,缠着她的常春藤顿时消萎了。
随即他的手便揽上了她的腰,将她抱上了黑黢黢的车架中。
地缝儿重新合拢。
泊尔塞福涅被丢在了一处山洞之中。
其实她也不知那是“山洞”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四周黑洞洞的,她的眼睛犹如蒙了一层糊,恍然在梦中,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不断传来的冷意戳痛她的神经。
泊尔塞福涅拼命地拍打着四圈冰冷的墙壁,不断呼喊妈妈德墨忒尔的名字。
可她的神力实在太渺小了,直到喉咙喊得喑哑,也没传出半点动静出去,根本没人知道她在这儿。
第一天哈得斯来,给她带了一些食物。
硬面包,黑麦酒,生豌豆。
没错,是给死人的祭品,难吃得连死人都不会吃。
第二日他来,不动声色地把一些衣服丢给她。
那衣服破烂褴褛,像从感染了麻风病患者身上扒下来的。
泊尔塞福涅当然不肯穿。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咬紧牙关不答。
哈得斯把她从阴湿的角落里揪出来,粗砺如铁箍般的手,冷冰冰地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睁眼看他。
哈得斯的声音很厚重,厚重得直敲灵魂,有种渗透耳膜的力量。
他甩给她一句话,“别跟我对着干。”
在哈得斯的神力压顶之下,泊尔塞福涅四肢都不能动弹。
她的下巴好疼,眼睛好疼,仿佛被他碰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像皲裂了一般。
泊尔塞福涅呜咽了一声。
她滚圆的深蓝眼珠浸着泪水,畏然盯向眼前的男人……她说不出话,因为他捏她捏得太紧了,再多一丝的力量都能把她直接扼死。
那轻轻飘飘的一声呜咽,弥漫在黑暗中,泊尔塞福涅自己听来跟鬼嚎似的。
她从没这么狼狈地,丑陋地在淤泥中嗫泣。
然而这一声呜咽却触碰了哈得斯的神经,他倏然放开了她。
他愣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丢给她。
泊尔塞福涅冷瞥了一眼,却没领情。
第三日、第四日,哈得斯仍然日日来看她,他每次都毫无目的地在她身边站半天,然后冷淡又突兀地跟她搭话。
她不回答,他就像生了气一样愤然离去。
如此煎熬地度过了几天,第八日头上,泊尔塞福涅正四下摩挲着逃跑的法门,忽见黑门缓缓被打开了。
哈得斯伟峻的身形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