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飘在他身上。
崔直不敢打扰,可是一种越来越古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好像如果他不再出声打扰,下一刻,扶游就会羽化登仙,变得像雪一样洁白,最后融进雪里。
直到他们身后传来晏知的喊声。
“扶游?”
扶游睁开眼睛回头:“兄长。”
晏知朝他招了招手:“该喝药了,别在外面吹风了。”
“好。”
扶游敛起衣摆走回去,从白茫茫的、仅有梅花点缀的雪地里走回去。
像是从悬崖边走回人世间。
崔直松了口气。
回到正殿,扶游靠着软枕、拥着火炉坐在榻上,手里端着药碗。
晏知就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喝。
扶游刻意小口小口地抿,好拖延点时间,跟兄长多说几句话。
晏知问他:“三年前,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你那时候、你现在也根本不到做采诗官的年纪。”
采诗官有年纪要求,大多是一些老文人。
而三年前,扶游才只十五岁,而他家里还有一个伯父,还有一个表兄,照理来说,是轮不到他的。
所以晏知这样问。
扶游道:“当时太后当权,晏家被刘将军排挤,兄长也去了边关。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不想麻烦兄长。”
晏知正色道:“这还不算大事?就算是大事,兄长难道摆不平吗?”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看见扶游的脸,顿了一下,也不再对他说重话了。
扶游的声音愈发小了:“我知道错了。”
晏知放轻声音,又问他:“和陛下又是怎么回事?”
“我进宫献诗的时候,遇见秦钩,秦钩说喜欢我,要我留下来陪他。后来我也很喜欢他,我就留下来了。”
“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你说陛下留你在宫里做侍墨。”
扶游几乎把脸都埋进药碗里:“我留下来之后,他们都说我是贪图荣华才留下来的,我不想……让兄长也这样看我,所以就撒谎了。”
晏知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训斥他,只是继续问道:“这三年,都是这样过的?”
扶游想了想,摇摇头,却不愿意说更多的。
或许一开始,他和秦钩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舒服的。
当时秦钩忙着扳倒刘太后和刘将军,扶游也竭尽所能地帮着他,秦钩会见属下、布置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扶游给他打掩护。
可是在扳倒刘太后与刘将军、失去共同的目标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与矛盾,一夜之间全部暴露。
原来秦钩把扶游看做是一只小黄雀,觉得他傻乎乎的,只要给点米、给点水,就能活下去。
扶游则在秦钩说出“我谁也不爱”这句话之后,恍然发觉,自己落入了冰冷冷的、金玉镶嵌的笼子里。
晏知也不细问他,只是道:“好了,没事了,你先把身体养好,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出宫采诗,但是……”
“兄长知道了,兄长来想办法。”
扶游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哥,你还是不要管我了,秦钩他……”
“你放心。”晏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毕竟还是皇后,陛下要铲除世家,皇后必定是最后一个铲除的,我还有好几年可活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扶游抬起头:“什么?”
“你先前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我……”扶游低头,猛灌了一口汤药,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晏知把药碗接过去,给他拍背,有些无奈:“因为觉得自己这几年过得很不好,所以没有颜面见兄长?”
扶游摇摇头:“只是不想连累兄长……”
“你不用这样,你还小,还有自由自在的好几十年,只是三年行差踏错,算不得什么。”晏知帮他擦了擦脸,“你想出去采诗,兄长帮你谋划,你不要钻牛角尖,做出什么傻事来。”
扶游抬眼,与他对上目光。
晏知看出来了。
在梅花树下,扶游其实是藏了点东西在袖子里,想做些傻事的。
当时崔直的感觉也没有错,那是一种叫做“回光返照”的气息。
最后还是晏知把他暂时拉回来了。
晏知握住他的手,把他准备好的匕首从他的衣袖里拿出来:“再支撑一会儿,好不好?采诗要到春天,还没过完冬天呢,你再等一等。”
扶游怔然,良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最后晏知摸摸他的脑袋,起身离开。
他要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小小声的一句:“对不起啊,兄长,我把你给我的竹简弄丢了。”
晏知回头:“没关系,兄长明天重新写给你。”
他甫一走出里间,就感觉到两道阴冷如同蛇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刀子一样,要将他凌迟。
他转头,果然是秦钩。
秦钩穿着朝服,就站在门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晏知刚要俯身行礼,也好提醒房里的扶游。
可是秦钩身边的两个侍卫把里间门一关,捂着他的嘴,就把他架出去了。
在秦钩的示意下,外殿里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更别提泄露他已经回来的事情。
秦钩在门外等了一刻钟,才姗姗走进里间。
他走到床边,捏捏扶游的脸:“小黄雀,吃药了?”
扶游缩了缩脖子,躲进被子里:“嗯。”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故意拿晏知来气我?”秦钩在床边坐下,“你是在故意让我吃醋吗?”
扶游很快就明白过来,知道他是看见了,抱着被子坐起来:“我没有。”
“没有?那就是晏知在勾引你。”
“没有!”
“谅他也不敢。”秦钩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找个人,让你尝尝醋味。”
这倒是秦钩一贯的想法,以牙还牙。
只是秦钩瞧着他波澜不惊的小脸,忽然觉得,他惯用的、对扶游的威慑,好像没有什么作用了。
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他越发地想把小黄雀握在手里,尽全力地放狠话、威慑他,企图重新把小黄雀镇压住。
他也就随着心意,捏住了扶游的下巴,同他交换了一个带着苦药味道的亲吻。
他试图用亲密的接触再次感受到扶游对他的喜欢。
但是很可惜,他好像感觉不到了。
于是他变本加厉地亲上去,又微喘着分开。
他扶着扶游的脑袋,想在言语之间找到最后救命的稻草:“小黄雀,你喜欢我。”
可是,就像是在上次没有完成的婚礼一样,扶游看着他,语气平淡地向他宣布那个事实:“我不喜欢你了……”
在扶游说完之前,秦钩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别说胡话,你生病还没好。”
扶游靠在他怀里,目光平静:“或许吧。”
一转眼就到了年节,扶游的病好了些,但是秦钩对他的看管却变得越来越严厉。
平时出去散步,秦钩都要陪着他。
秦钩虽然能刻意无视扶游的要求,却不能无视他的冷淡。
除夕这天,大清早,扶游才起来,崔直就进来给他道喜。
“扶公子,过年好啊。生辰也该庆祝,这下可是整十八岁了。”
他说着,就让十来个侍卫,抬了几个箱子进来。
扶游看着当然熟悉,每回秦钩送东西,都是这样的箱子。
崔直让侍卫们把箱子打开,让他看。
这时候,秦钩就坐在正殿里,握着竹简,偏着头,朝这边看了两眼。
只可惜扶游兴致缺缺,也只是看了两眼箱子里的东西,就让他们抬下去了。
这天中午,秦钩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他不烧了,便道:“晚上带你去宫宴,有烟花看。”
扶游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于是傍晚的时候,秦钩让人把新做的礼服拿上来,给扶游换上。
虽然上次成亲没完成,但是秦钩发现,他的小黄雀穿红颜色很好看。
扶游捏着衣袖,想了想,道:“我要去,能不能不让晏知去?”
秦钩给他系上衣带,笑了一下:“你在吃醋?”
扶游没有回答,就算是吧。
其实他是想着晏知应该不会喜欢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什么也帮不了晏知,只有在这些小事上,能帮晏知挡一回,就算一回吧。
秦钩只当他是吃醋,偏过头,吩咐旁人:“去凤仪宫说一声,晚上除夕宫宴,朕带小黄雀去,让晏知称病别来。”
扶游的心情好了些。
可是到了怡和殿,不料晏知已经到了。
他探询的目光看向扶游,还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惜违抗圣命,也要过来看看。
扶游无奈地笑了笑,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秦钩回头,扶游便匆忙敛起笑意。
这时百官叩首,扶游跟在秦钩身后,穿过叩拜臣民,走上台阶。
随后鼓乐声起,秦钩自然坐在正中,在帝位旁边,只设了一张小案,扶游只能同晏知坐在一起。
虽然扶游尽力避开和晏知过多接触,免得勾起秦钩怒火,但扶游根本不会掩饰,朝晏知摆摆手、让他不要跟自己说话的紧张模样,才更引得秦钩恼怒。
他秦钩就那么可怕?
扶游就这么怕他对晏知做什么?
秦钩将酒樽重重地放在桌上,樽中酒水漾出,洒了一半在桌上。
说实话,他开始后悔了,当时扶游已经说了不喜欢晏知了,为什么他还要故意把皇后人选换成晏知?
可是扶游看不到吗?晏知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小白脸,他秦钩已经把晏知踩在脚底下了。
扶游好像看不到。
秦钩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只能面色阴沉地望着场上的舞乐。
酒过三巡,场上舞乐悄无声息地更改了。
一个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手执小鼓,踏歌而入。
秦钩没有察觉,只是盯着殿门外浓重的夜色,思索着扶游同情弱鸡小白脸的原因。
不知道过了多久,场上鼙鼓“咚”的一声响。
秦钩回过神,只见有个男的跪在地上,西南王秦栩也上前行礼。
“听闻陛下爱好风雅,这是臣在乐坊里遇见的怀玉公子,原本是大家子弟,只可惜家族没落……”
意图很明显,要给秦钩送人。
秦钩转头看向扶游,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神色淡淡的,低着头吃菜。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不知道西南王说到哪里了,只看见他皮笑肉不笑的。
秦钩原本要回绝,可是想到扶游,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瞧着扶游,然后举起酒樽,就当是接受了。
扶游可算有了点反应。他放下筷子,也拿起酒樽,然后发现自己的酒樽里没酒,连忙倒了一点。
他以为秦钩一举杯,所有人都要跟着举。
结果其他人都没举,他就一个人捧着酒樽,坐在那里。
秦钩以为他的手足无措是因为吃醋。
他笑了一下,问:“会唱曲吗?”
殿中名为怀玉的年轻公子俯身叩首:“回陛下,草民练过一些。”
秦钩放下酒樽,撑着头,瞧着扶游,吩咐怀玉:“唱《团团黄雀》,你会吗?”
《团团黄雀》是扶游第一年采诗时,第一回进宫献诗,唱的第一首诗。
虽然西南王说怀玉是大家子弟,其实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秦楼楚馆里的小倌。
会唱曲的小倌,唱起曲来娇媚婉转,唱的也大多是浓词艳曲,怎么能……
底下文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本嫌恶扶游贪图荣华留在宫里,现在却不约而同地有些同情他。
看来他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太好。
秦钩为了一时的兴起,就能在百官面前这样折辱扶游。
也许秦钩根本不认为这是折辱,只是逗一逗他,惹他玩儿。
扶游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努力往嘴里塞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噎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晏知按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扶游,好了。”
扶游垂着眼睛,呆呆地坐着,晏知摸摸他的头发:“好了好了,没事。”
最后怀玉还是没能唱成《团团黄雀》,一是晏知不许;二是这首诗流传不广,怀玉连听都没听过。
秦钩咬着牙,抬手把小倌招上来。
各找一个,多公平。
他说过了,如果扶游再拿晏知来气他,他也让扶游尝尝滋味。
秦钩一扬手,将空了的酒樽丢到小倌怀里。小倌手忙脚乱地接了,在案边跪下,倒满酒水,双手捧到他面前。
“陛下。”
秦钩不无得意地朝扶游那边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