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韩来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偏殿的地砖又冷又硬,膝盖接触之上似乎尽数碎裂,他痛嘶一声,也没有起身的力气了。
“郎君好生休息吧。”
银龙卫的侍卫说了一嘴,刚要将门合上,传来一道年迈且急切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
是左内监小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两个侍卫,说道:“二位先出去吧,等下我来锁这道门就是了。”
那侍卫还有些不放心,但左内监是圣人的贴身内侍,只得道:“那就有劳内监了。”
说罢,还回头多看了韩来一眼,这人此刻羸弱的很,若是想跑出去的话,也很容易就能控制住了,遂和同伴离开。
“郎君那。”
门合上,左内监大松一口气,连忙过去查看躺着的韩来,这年老的人扶着一个半残的缓缓坐起来,关切道:“郎君您怎么样了?”
韩来一把抓住他,急切道:“圣人呢?我要面圣!”
左内监脸上一闪为难,略微松开她的手:“郎君啊,圣人他……”
韩来再次攥住他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左内监,元白是枉死的,是曹家人做的手脚。”他咳嗽两声,单薄的身躯要被震碎,“张炳文合谋构陷,他们要把元白踩进泥里……”
“哎呦我的郎君啊。”
左内监吓得脸都白了,规矩体统也顾不上了,伸手去捂他的嘴。
“您的这些话要说,也要等着圣人肯见您的时候再说啊,您现在说给老奴听,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吗?”
他言辞恳切,韩来见此,虽然捉急却还是保持着理智,狠狠的咬牙。
左内监好歹也是看着川王和韩来长大的,知道这两人情同手足,当前者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还跌了老大一个跟头。
只是韩来提到曹家。
圣人昨日也提到了曹家。
左内监心力交瘁,当年高颖之乱,圣人被韩绥和曹燮勤驾,他这么多年一直防着韩绥,却不曾想,真正有不臣之心的人却是曹燮。
一朝看错,竟然酿成今日大祸。
圣人也老的厉害。
“郎君放心吧,老奴会再劝一劝陛下的。”
左内监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打算这么做,如今说什么都是错。
韩来何尝不明白,摇了摇头,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左内监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起身开门,没想到那两个银龙卫的侍卫还没有走,而是道:“韩郎君,御前言行有失,圣人的意思是关六个时辰。”
左内监皱眉,嘱咐道:“若有所需,一应给他。”
那侍卫道:“自然,内监放心。”
左内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韩来,看着侍卫将门合上。
“哎。”
那侍卫不紧不慢的叹了口气:“瞧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哪儿还有韩老将军的半点影子,当真是白云苍狗。”
左内监瞧了瞧他,迈步离开。
而一门之隔,韩来坐在地上,嗓中湿润,脑袋砰砰的疼,不知道是不是哭得太多了,眼睛也痛得厉害。
他勉强的站起身,扶着桌子坐在软榻上,看着这建武宫的偏殿,从前还小的时候,川王还带着他偷偷来过这里。
回想起来,川王小时候也是个爱调皮捣蛋的。
只有自己恪守规矩,却因着他一次次的破例外出,直至被圣人发现,书房外罚跪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被发现不静心,被打了手板。
韩来想着,举着掌心看了看。
——千年,我们要做一生世的好朋友。
——那我们何不效仿故人结拜?
——我们本就是兄弟,何须结拜?
——我可不敢和你称兄道弟。
——千年,我不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做我,你就是我。
“……你就是我。”
脑海里,川王的话语和嘴中的呢喃一起说出,韩来眨了眨眼,一颗清泪无意识的低落下来,砸在他的掌心。
“可我却不能和你一同死去。”
韩来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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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左内监所想,短短两日的光阴,可圣人身上的时间却仿佛流淌过了二十余年,苍老的让人害怕,正殿的他伸手扶额,浑身无力。
左内监回来,站在不远处,也不敢出言。
圣人虽然闭着眼睛,却轻易察觉到,遂问:“韩来怎么样了?”
左内监思忖着回答道:“回陛下,自是悲痛欲绝,失了半条命去。”
“他俩的交情……”
圣人回想起从前,徐氏抱着韩来面见皇后,两个孩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喜欢搂搂抱抱的,稍微大些便围着太后膝下不停的嬉闹,直至一起读书,一起打马球,一起偷吃御膳房的橘子。
韩来,韩千年。
赵元白,赵光。
如今,一死一伤。
更别提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远房侄子。
但是他在怎么心痛欲裂,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给匡王让路了。
他只剩下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了。
说起匡王来,左内监瞧见不远处过来示意的宫人,回头对圣人道:“陛下,二殿下来了。”
圣人扶额的手一颤,指尖的温度霎时间褪去,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斥满了疲惫和冷凝,坐正了身子道:“让他进来吧。”
左内监见势,挥了下手。
不远处的宫人让开身子,说道:“殿下请吧。”
川王过身了整整两天,不上朝会,谁也不见,就连太后和吐血的皇后也没有去过问一嘴,突然传召自己,匡王的不安全都写在了脸上。
他步入殿中,瞧见坐榻上的圣人,心里一骇。
这还是平日里坐镇江山的父皇吗?
这苍老的人是谁?
他一时间竟然有些不认识了。
同时,满心的愧疚和连日的悲伤压在身上,承不住的跪在地上,匡王颤抖着声音开口道:“儿子给父皇……”
话音未落,圣人忽然拿起旁边的茶盏,用力的掷了过去!
那滚烫的热水溅在手背上。
匡王痛的一颤,缩了缩手,两秒后又把手放了回去,说出后半截的话。
“给父皇请安。”
圣人刚在那一抛,似乎用了浑身的力气下去,此刻微喘着气,竟也发觉自己不是二十四年前的少君了。
自己也老了。
“赵元洲。”
他苍肃的声音在这空荡的殿中响起,匡王忍不住道:“是。”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圣人似笑非笑,带着星点儿怒意:“居然敢杀自己的亲弟弟。”
匡王瞳孔一缩,匆忙的往前膝行了两步,将那地上的茶渍擦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清自己的冤屈。
“父皇……儿子没有!”
匡王满心满腹的话,最后也只剩下这几个无力的字眼。
说完,他心下自嘲。
这话说出来,谁人又能信呢?
川王死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他如何能撇得清干系。
更何况,这一切罪孽的缘由就是自己。
“元白可是你的亲弟弟。”
圣人低着头,一字一顿道。
匡王无话可说,颓废的坐在地上,午后的阳光像是薄纱般顺着窗户投射进来,他抬了抬头,看着那光晕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有些失神。
——二哥!二哥你看这个!
年仅七岁的川王捧着圣人赏赐的酥饼一路小跑而来,他高兴极了,跑的小脸通红直到停在他的身前,笑嘻嘻道:“二哥!咱们两个吃!”
那年匡王十岁,瞧着那脆皮的酥饼,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父皇又赏老三东西了。
即便是一盘随处可见的酥饼,自己都不曾拥有过。
他看着神色天真而真诚的三弟,道:“是吗?那你快吃吧。”
川王疑惑的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喜欢吃剩的,连忙往前又递了递:“二哥快吃吧,我一个未动,想着咱们两个一起吃。”
匡王有些诧异,却又苦涩的欣慰的笑了笑。
川王拿起一个递给他,欣喜道:“我问过父皇了,他叫咱们一起吃。”说着将其掰开,露出里面的芝麻糖馅儿,“二哥你快尝尝。”
小时候,川王给自己吃的,总会自己先吃一口,然后再给自己。
那时候他不懂,总以为川王是在和自己炫耀,可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川王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那么小,就明白皇家兄弟的隔阂和禁忌。
他是怕自己以为那吃食中有异。
他那么想和自己分享喜悦,也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因着高淑妃的原因,宫中没有几个人待见自己,就连伺候自己的嬷嬷也成日冷着脸,暗地里抱怨俸禄比其他宫人的少。
只有这个弟弟。
这个一出生就坐拥一切的弟弟,无时无刻的想把一切和自己分享。
可是我的傻弟弟啊。
我们是天底下最不能分享一切的兄弟。
那可是皇位。
于是乎,少年时候,匡王有意的和他疏离,甚至躲着川王,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王爷,而他,是赵国未来的储君。
而聪颖如川王也开始察觉,不再如幼年时靠近。
他被圣人斥责,从御书房失落的走出来时,瞧见那个站在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小人,恍然愣住,想要叫他,却见他扭头就走。
至此渐行渐远。
窗外有一道黑影疾驰而过,是雀儿。
川王的眼底缓缓的聚出些光来,透过那干净的窗纸,似乎对视到了那个七八岁孩子的双眸,心里细碎的裂开,大股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