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耀宗扭头走人:“我去拉桌子摆板凳。”
杜春分扯了扯嘴角,满眼笑意。
鸡腿肉好认,一会就挑出来。感觉太少,杜春分又挑几块鸡肝和木耳。
“娘,甜儿回来啦。”
心无旁骛的杜春分的手一抖,吓得锅铲险些掉地上,“要不要娘迎迎你?”
外面安静下来。
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杜春分端着盆转身出去,邵耀宗端着盆进来,不是盛菜盆,是洗脸盆。
“我倒点热水给她们洗手。”
杜春分停下,“甜儿,你送鸡肉,你姜玲姨咋说?”
“不要,不要,留你们吃。”甜儿说着话还学姜玲摆手摇头。
姜玲正跟蔡营长聊,是不是应该给几个孩子做点好吃的。闻言两口子同时闭嘴,听到杜春分又问:“你咋说的?”
小美接道:“我们家有这么大一锅。”伸出小手画个大大的圆。
杜春分看甜儿:“然后呢?”
“她不要,我就放桌上啦。”甜儿转向平平和安安。
两个小孩伸出手,同时回答:“放桌上。”
杜春分明白,这俩孩子指的是剪刀和篦子。
“她没追你们?”
甜儿:“我说,不许追!再追不跟你玩儿。”
一墙之隔,姜玲和蔡副营长哭笑不得。
杜春分:“说的对。去洗手。”
邵耀宗伺候好四个孩子,端着饼过去。
杜春分侧目。
邵耀宗:“我怕她们想吃。”问四个孩子,“要不要饼?你娘刚做的。”
甜儿和小美果断摇头,攥着筷子扒拉肉。
平平和安安犹豫不决,是不要呢?还是不吃呢?
杜春分见俩孩子一脸为难,夺走饼筐,“又不是小孩子,想吃自己会拿。吃菜!”
邵耀宗想了想,她说的有道理。
这里是平平和安安的家,在家就不能跟客人似的,干什么都要他招呼。
“那,吃菜。”邵耀宗拿起筷子,左手空空,别扭的难受,起身拿块玉米面饼子。
杜春分不禁转向他。
邵耀宗想也没想把饼递过去。
杜春分愣了愣,“给,给我的?”
“不吃?那——我放回去。”邵耀宗说着又起来。
杜春分拿过去放菜上,“先吃菜。菜不够吃再吃饼。”
邵耀宗习惯两口饼一口菜,不碰饼心慌。虽然暂时吃不上,看着心里也踏实,“那你挑肉吃。”
“吃不多了不消化。”杜春分道。
邵耀宗不禁看她,这年月你还能吃多?
杜春分:“想啥呢?我是吃多过几次,可不是偷偷开小灶。”
“那就是上山打猎下河摸鱼?”
杜春分点头:“你让我——”
“我不让,你就不去了?”邵耀宗看一眼面前的两盆菜。
杜春分想了想,问:“那要是我——”
“不行!”邵耀宗一见她变脸,赶紧解释,“偶尔一次行。你要是天天去,天天炖一锅鸡肉,不说陈月娥,姜玲心里也不舒服。”
杜春分代入姜玲想想,隔壁鸡鱼肉蛋,她天天白菜豆腐,“那就不上山。”
改下河吗?
邵耀宗看她一下,下河也好,水流急,没人帮她拉网,不一定抓到鱼。
碰巧抓到,鱼有大有小,小的也没人羡慕。陈月娥那样的人还得挤兑她没吃过东西,什么鱼都往家弄。再说,副食厂的鸡贵鱼便宜,她弄到大鱼,人家也会说她不嫌麻烦,几毛钱的事还下河。
翌日,邵耀宗的假期最后一天。他在家杜春分可不敢捣鼓渔网。否则又得跟师父一样念叨她。
大老爷们,也不知道咋那么多话。
早上煮一锅小米粥,热几个玉米饼。
一家人喝粥就饼吃七分饱,邵耀宗去挑水。
姜玲见大门敞开着,不由地人过来,看到杜春分面前的盆,盆里的衣服,心底诧异,原来让邵营长洗衣服只是嘴上说说。
“嫂子。”
母女五人,十只眼睛齐刷刷转向大门。
姜玲停下来,试探着问:“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不是,没有不是时候。”
杜春分没料到她昨天上午下午过来,今天又来,可真不见外啊。
“甜儿,板凳!”
“不用了。”姜玲刚吃过饭,坐了一早上,医生说快生了,不能整天坐着,“邵营长去部队了?”不禁朝屋里看。
杜春分:“挑水去了。你来的不巧,我得去副食厂。”
“买菜吗?”
国家不富裕,她在饭店的时候补贴时有时无,部队啥情况她也不知道,米面油都得省着点吃。可天天清汤寡水也不行。
杜春分琢磨琢磨,道:“买鱼。”
“买鱼?”一见杜春分看她,姜玲下意识解释:“我,我的意思——”
杜春分:“不用解释。我算过,青菜要钱,鱼也要钱。吃青菜没营养,炒菜放再少的油也得放油。买鱼省得放油,酸白菜还比青菜便宜。”
甜儿不禁说:“鱼汤好喝,我喜欢吃鱼。”
“我也喜欢吃鱼。”小美抿抿嘴唇,“娘,啥时候买鱼啊?”
蹲在杜春分对面的平平和安安抬起头来。
姜玲趁机算一笔账,越算越觉得买鱼合算,“嫂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副食厂又不是我家的。”
姜玲昨天很不习惯杜春分直来直去的话,听了一天知道她没别的意思,不禁笑了,“那等我一下,我锁门。”
“不急。不用干农活,咱们半天就这点事。”杜春分话音落下,邵耀宗挑水回来,“衣服泡一会儿再洗。”
姜玲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原来只是泡衣服。洗衣服的还是邵营长。
邵耀宗:“那我先浇菜。”
“别浇太多,菜籽扒在里面出不来。”
“我知道。”
“你种过菜?”城乡结合部也能种地吗。
姜玲笑道:“嫂子,咱们部队除了米面油煤外面定期送,像猪肉、鱼肉、还有一些菜,都是自给自足。”
杜春分转向邵耀宗。
姜玲:“老蔡说,东边很大很大一片地,有养猪场和菜地。”
邵耀宗接着说:“以前一个团,盖的养猪场和整的菜地小不够吃,我们过来又盖几个。副食厂卖的猪肉是我们自己养的。”
“难怪过了早市还在卖。杀晚了?”杜春分问。
邵耀宗:“我不清楚。得问炊事班。”
“嫂子,老蔡说不一定。部队觉得该杀几头猪给官兵补补身体,副食厂就有。部队不杀,咱有票也没地儿买。”
杜春分打量邵耀宗,“你们边防兵不应该比其他部队待遇好?”
“工资高。”邵耀宗道。
杜春分不禁瞪眼:“那有啥用。”
姜玲又想笑:“现在比早两年好多了。老蔡说以前养的猪只能留一两头逢年过节打打牙祭,其他的不是送给别的部队,就是给科研单位。”
“平时咋办?”
姜玲:“当然是——”
“该去买菜了。”邵耀宗慌忙打断她的话。
姜玲不禁看杜春分。
杜春分冷笑,边擦手边看邵耀宗:“不让姜玲说我就不知道?上山打猎!”
邵耀宗的脸色微变,三分尴尬,三分心虚,四分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杜春分,希望她给他留点面子。
堂前教女,枕边教夫。
这么浅显的道理杜春分能不懂吗。
可杜春分一想到邵耀宗跟她胡扯——部队不许打猎,就来气,瞪他一眼才回屋拿钱。
她一走,邵耀宗就忍不住冲姜玲摇头。
姜玲小声问:“不能让嫂子知道?”
“娘,姜姨说,不可以让嫂子知道。”甜儿朝屋里大喊。
姜玲和邵耀宗面面相觑。
杜春分出来,甜儿甜甜地笑笑,快夸夸我吧。
“学话精!”杜春分瞥一眼闺女,“这事还用你说?娘早就知道。也就你爹,以为我乡下来的啥也不懂。”
邵耀宗尴尬。
姜玲期期艾艾地说:“嫂子,我,我……”
“没怪你。”杜春分看向邵耀宗,“以为我贪得无厌?邵耀宗,这样你就小瞧我杜春分了。我也懂抓鱼抓大放小。春天不打母,秋天不打公。”
邵耀宗非常意外,他不许杜春分打猎,就是怕她乱打一通。
“是我小人之心。”
勇于承认错误,杜春分的气就消了,大手一挥,“甜儿,小美,平平,安安,跟娘买鱼去。”
姜玲不禁看邵耀宗,这就好了。
邵耀宗轻微点一下头,她说话直,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嫂子,除了鱼还买啥?”姜玲锁上门,跟上她就忍不住问。
杜春分看一眼跑到前面的俩闺女,“等等平平和安安。”这才对姜玲说,“鸡蛋要票不?”
姜玲想想:“鸡蛋限购。听说人家城里有副食本。咱们这边不规范,暂时没有。但买多少都会记下来。份额用完这个月就不能再买。”
“鸡也是部队养的?”
“可能是吧。路那么颠,从城里拉回来还不得颠的稀巴烂。”
“他们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啊。”杜春分不禁感慨。
姜玲感慨:“是呀。自给自足,经常执勤,年龄到了没升上去就得转业回家。”
“这几年需要人能宽松点。”
姜玲不禁转向她,邵营长说的吗。
杜春分沉吟片刻,决定把她的猜测说出来。姜玲佩服她,以后“追随”她,陈月娥再惹她,她揍陈月娥也有人帮她证明,错不在她,先撩者贱。
“南边打仗,常凯申的飞机三天两头来,咱又跟苏联老大哥闹掰了,北边边境线那么长,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就得不少人。这边以前一个团,现在重兵把守,不就是防着这些邻国。”
姜玲下意识往四周看,没旁人才放心:“嫂子听谁说的?”
邵耀宗连上山打猎都不告诉她,不可能跟她说这些。
“猜的。”
“猜,猜的?!”
杜春分颔首。
她以前也不知道。
昨天邵耀宗洗脚,脚上白,脸黑的跟炭一样,在这边天天在外面,脸被冬天的风吹裂了也不可能晒这么黑。他以前肯定在大西北。
现在想想,张大姐说他一走两年了无音讯。那个时间段正好是国家研发蘑菇云的时候。邵耀宗不是担任保卫工作,就是帮助研究所运送物资或者零部件。
东北可是重工业基地。
姜玲想了想:“南边不是苏联。”
“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啊。”杜春分为了证她的话,又补一句,“人家古人就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说明啥?”
姜玲:“真朋友难。”
“对啊。咱们国家内忧外患,谁也不能保证周边国家会不会趁火打劫。
姜玲越想越觉得她的话十分有道理,“嫂子真厉害。邵营长知道吗?”
“知道啥?”
“你厉害啊。”
杜春分想也没想就说:“我俩见面那天他就说我厉害。我跟你说的这事,可不能告诉别人。”
姜玲:“我知道。问老蔡,老蔡也是说没有的事。嫂子以前是不是也,也干过革命?”
杜春分仔细想想:“不算。建国前送过几次信。建国后帮滨海市公安局抓过几次特务。那些特务经常去饭店吃饭,被我看出来了。”
姜玲张了张口,“这,还不算?建国前你你才多大?”
“不小,十多岁了。”
姜玲想说什么,忽然想到王二小牺牲时才十来岁,顿时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来。
“嫂子,不怕吗?”不禁轻声问。
“年纪小,不知道危险。我爷爷说,要让小鬼子当家作主,没咱们的好日子过,不如死了算了。”
姜玲感慨:“难怪嫂子啥都懂。”顿了顿,“我就啥也不懂。”
“你在饭店待十几年,你比我懂。副食厂到了。”杜春分朝南边努一下嘴。
副食厂门朝西,姜玲看到四个孩子拐进去,“咱们也快点。甜儿胆子真大。”
“有我在后面。”杜春分想一下,“可能觉得这儿跟村里差不多,没啥可怕的。”
姜玲一把拉住杜春分。
杜春分吓了一跳,看看胳膊上的手,又看了看她,咋了啊?不是要生了吧。
“嫂子,别抬头。陈月娥刚从西边拐过来。”姜玲说着就把她往副食厂拉。
杜春分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怕她?我五岁就敢翻小鬼子的尸体,八岁就敢拿的枪——”
“嫂子,嫂子,知道你厉害,可这里是部队,不能打架。”
杜春分:“不打。骂!”
“那你也不是她们的对手。”姜玲看几人越来越近,压低声音说:“这些妇女骂起架血难听血难听。”
杜春分拨开她的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姜玲张张嘴,听到杜春分一脸和气地打招呼:“嫂子也来买东西?”话卡在嘴边,难以置信地看杜春分笑的跟见着解放区的亲人一样——她原来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陈月娥的脸色有几分尴尬,跟她一起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面露警惕。
“嫂子咋了?”
邵耀宗跟孔营长是竞争关系,杜春分也没打算跟陈月娥闹僵。可这个老女人居然敢把错推到她一个人头上。
真当她杜春分初来乍到畏首畏尾。
当着邵耀宗的面,她不能太过,男人的面子是要给的。天天咄咄逼人,跟个斗鸡似的,邵耀宗为了孩子拼命忍,也忍不了几年。现在邵耀宗离得远,等他知道黄花菜都凉了,她再忍气吞声,就不是杜春分。
这几人里面有没有哪位领导的爱人,杜春分也不想管。
“陈世美”一个小科员都敢跟她离婚。邵耀宗现在老实,她为了邵耀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帮他升官发财,等平平和安安大了,不需要她照顾,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陈世美”,一脚把她踹开。
她可不想当“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妇。
杜春分挑了挑眉头:“嫂子咋不说话啊。野猪吓的?”
“野猪?”将将从副食厂里出来的人停下,“哪儿有野猪?”
陈月娥张口欲说些什么。
杜春分抢白:“您没听说吗?我昨天运气好,在山脚下弄只野鸡,月娥嫂子也想吃,就跟几个人一起上山找。可能迷路了,碰到野猪群。幸好卫兵发现的及时。不然你我再想见月娥嫂子,只能下辈子啦。”
那人稀奇:“昨天什么时候的事?”
“得问月娥嫂子。”杜春分笑看着陈月娥,“嫂子,以后可不能这么贪嘴。”
陈月娥的脸色涨成猪肝色:“你——”
杜春分敛起笑容,眼神锐利。
陈月娥吓得心里打鼓。
“本来还想去山脚下碰碰运气。月娥嫂子惹到野猪群,我可不敢再去。”
杜春分来这么一出,是担心陈月娥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把遇到野猪的事推到她身上——她是贪吃的那个,险些害了好几条人命。
可惜地摇了摇头,杜春分叹气:“那你们聊,我去买菜。”往左转进副食厂,不管她死活。
姜玲身子笨重,慢几步,结果看到杜春分一进去,陈月娥几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杜春分。
“嫂子。”姜玲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看陈月娥。
杜春分不看也知道,“这只是开始。”
“开始?”姜玲不由得跟上她问。
杜春分:“我厉害不?”
姜玲点头。不算电影、报纸和听说,杜春分是她见过的最厉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