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耀宗身上有佩枪,每天回来都带着枪。允许军人上山,不出仨月山上的东西就得被他们打绝种。
邵耀宗觉得这像是政委会说的话,“赵政委来过?”
“没。我去他家找的他。”杜春分道。
邵耀宗张了张口,“你,你真是……”
杜春分转向他,真是啥?
眼角余光注意到孩子在院里,尤其看到平平和安安肉乎乎的小脸,难听的话邵耀宗再也说不出来。可好听的话也不敢说,怕杜春分飘起来,不抓野鸡改抓野猪。
抓到事小,伤着她事大。
小野猪也有两百斤,一头过来能撞晕她。
“我在门口就闻到香味。”邵耀宗说着朝东边努努嘴,朝西边瞥一眼,“你说他们两家有没有——”
“小杜,你家做啥吃的这么香?”
邵耀宗慌忙别过脸,以拳挡嘴,担心口水喷锅里。
杜春分下意识朝外看去,小声问:“你又忘了锁门?”
邵耀宗进门闻到香味直觉不好,随手把门锁上。
“往墙上看。”邵耀宗压低声音说道。
杜春分想问,墙咋了。扭头朝西,吓了一跳,院墙上多出半个身体,看样子底下有把椅子,“婶子,问我呢?”
“是呀。做啥吃的?”
杜春分:“我——”
“娘,站那么高干嘛呢?”
蔡营长的话传过来,杜春分把糊弄的话咽回去,“你们吃了吗?”
“吃了!”话音落下,蔡家厨房傍边的墙上多出个脑袋,正是蔡副营长。
蔡副营长比邵耀宗矮一点。杜春分看看胡同墙,又看了看他,估计垫着脚。
邵耀宗这个营长刚回来,手还没顾得洗,蔡副营长怎么可能吃了。
杜春分故作不知,道:“我们还得好一会儿。连着吃几天面和青菜,几个孩子馋了,鱼有刺,我怕卡着她们就弄只鸡。”
蔡副营长:“甜儿她们正长身体,不能整天青菜和面。娘,下来。”
五十来岁的女人又朝厨房看看,不甘心地下去,小声嘀咕:“我看看咋了?”
蔡营长拽着他娘去堂屋:“你那么问让人家咋说?”
“有啥不好说的?”蔡母瞪眼,“儿媳妇说小杜人特好。她生孩子那天,小杜还送来一包红糖。你再让我问两句,保不齐给你媳妇送一碗鸡肉。”
蔡副营长顿时噎得说不出话。
他老娘无缘无故爬上墙头,他就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成想被他猜中了。
姜玲闻言从房里出来,“娘,人家给咱也不能要。”
“为啥不要?你不吃,孩子也得吃。”蔡母忍不住朝卧室瞅一眼,“你现在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可不能饿着我大孙子。”
姜玲叹气,“人家跟咱们非亲非故,凭啥给咱一碗鸡肉?”
“啥叫非亲非故?”蔡母看儿子,“你是邵营长手下的兵?”
姜玲:“所以才不能要。一直是底下的人给领导送礼。你啥时候见过领导给下属送东西?”
蔡母想想以前的社会,“你说的对。可你上次咋说,那个小杜给你一碗鸡肉?”
“我帮嫂子看孩子。”
蔡母往隔壁看去,“那四个小丫头?我也能看。回头我——也别回头。”颠着一双小脚往胡同去,三两下爬上椅子,“小杜,邵营长,你们哪天——”
“娘!”蔡副营长阻止她说下去。
蔡母回头瞪他一眼,继续说:“哪天没空,我帮你们看孩子。自打来到这边,我闲的浑身快生锈了。”
杜春分看邵耀宗,啥情况?
“谢谢。”邵耀宗大声说,“婶子,天不早了,早点休息。”
蔡母:“你们也早点休息。”快速爬下去,转向儿子儿媳妇——成了!
姜玲和蔡副营长一脸的尴尬。
杜春分转向邵耀宗,你咋答应了?
“现在信了吧?”邵耀宗不答反问。
杜春分朝西边看一眼:“那次说我不懂,就是说他娘,他娘这,这样?”
“不然呢?”邵耀宗摇头,“我看还不如陈月娥。”
杜春分不禁说,“你可真会侮辱人。”
“你不信?”
杜春分:“像陈月娥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整个军区也找不出第二个。蔡营长的娘应该跟农村小老太太差不多。
“我二婶就喜欢扒墙头,啥事都能插一脚。虽然也是因为墙头矮。你看她,你让她早点休息,人家就下去了。换成陈月娥咋可能这么痛快。不过她咋突然想到帮咱们看孩子?”
邵耀宗朝锅里努努嘴。
“惦记我的鸡肉?”
邵耀宗:“姜玲可能跟她说过,你是厨师,做的菜好吃,她还吃过你做的鸡肉。”
杜春分忍不住笑了,“这倒有意思。给正经的婆婆钱,正经的婆婆不帮我带孩子。人家的婆婆一碗鸡肉就成了。”
“快好了吧?”邵耀宗忙问。
杜春分:“怕我说下去?同样是婆婆,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邵耀宗转身朝外去,迎面碰上四个孩子。
“还没好啊?爹。”甜儿仰头问,“我好饿好饿啊。”
邵耀宗哪知道好没好,只能回身找杜春分。
杜春分给他使个眼色。
放在以往他看不懂。俩人在一块时间长了,邵耀宗懂她的哑语——带孩子出去洗手。
四个孩子挨个洗,十来分钟才洗干净。
邵耀宗又带她们去堂屋拉桌子摆板凳摆碗筷,待她们乖乖坐下,锅里的肉就炖的差不多了。
部队家属区就杜春分一个人会打猎。她不上山,野鸡的生活安逸,山上最不缺蚊虫,以至于随便一只野鸡就有三斤重。
杜春分只放一点点木耳和榛菇就盛一盆半。
饶是邵耀宗有心理准备,看到满盆鸡肉也不禁吸气,“幸亏老蔡他娘没过来。”
“以后回来就锁门。”
邵耀宗:“我今天就是。”
杜春分颇为意外地看了看他。
“什么意思?”
杜春分直言道:“没想到长进了。”
邵耀宗好险一口气没上来憋死过去。
杜春分递给他一个窝窝头。
邵耀宗别过脸,夹起一块肉,发现是鸡腿,送到甜儿碗中。随后又给小美、平平和安安各挑一块鸡腿肉。他啃鸡爪。
杜春分把饼放回去啃鸡头。
两个鸡腿肉和鸡肝以及炖的软烂的木耳被四个孩子吃完,盆里的菜也被翻的乱七八糟。
邵耀宗随便给她们擦擦嘴,就让她们玩儿去。
外面很黑,也没路灯,四个小孩就在院里躲猫猫。
邵耀宗没吃饼,和杜春分把剩下菜吃光,又喝半杯水,正好打个饱嗝。
杜春分放下筷子:“邵营长,吃的滋润吗?”
“别拐弯抹角,直说。”俩人在一起几个月,邵耀宗再不知道她话里有话,可就傻到家了。
这事还得从副食厂说起。
每月两斤肉票,杜春分全换成肥肉熬油。孩子能吃到的只有猪油渣。除了可以买三四次海鲜,其他时候要么吃素要么吃鸡鱼和蛋。
吃素不长身体,鸡蛋限购,几个孩子又吃鱼吃够了,杜春分就把主意打到鸡身上。不能三天两头上山,她去副食厂买菜的时候留意过,每天都有鸡卖。
鸡的生长周期短,农家一次可以养好多只。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生产队。生产队交给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就会卖给有需要的单位。比如部队食堂。
农村家家户户不富裕,自留的鸡不舍得吃,不可以私下交易,但可以卖给收购站。副食厂的那些鸡便来自安东县收购站。
农村养鸡散养,吃虫子和青菜,便宜。经副食厂倒一把手,鸡也没猪肉贵。
杜春分:“我打算每十天买一次鸡。”
“买啊。”邵耀宗松了一口气,“这事你做主。”
杜春分挑了挑眉,看着他说:“我还没说完。十天一次鸡一次虾一次鱼可不少钱。”
“所以?”邵耀宗的心不自觉提到嗓子眼。
杜春分:“以前你让我每月存一点钱,留着以后给你爹娘请保姆。这事还记得吧?”
“这是你说的。”
杜春分点头:“那是因为你要给他们钱。”
邵耀宗大概听明白了,“先不存?”
“你说呢?”杜春分让他自己掂量。
爹娘现在有吃有喝,用不着钱。孩子却正长身体,耽误不得。
邵耀宗不想再看到闺女又黑又瘦跟乞儿似的,“那就,先不存?”
“确定?”
邵耀宗别她这么一问,顿时不敢不确定。
六月的第三个周末,杜春分就去副食厂买只鸡。
到家门口碰到蔡副营长的娘抱着孩子乘凉。
蔡母看到鸡眼睛一亮。
杜春分本打算直接进屋,被她看得不好装瞎,“婶子,做饭了没?”
“儿媳妇正做。”蔡母走近一点,发现是老母鸡,很意外,“小杜买的?”
杜春分觉得这话有意思,“是呀。”
“你不是会打猎吗?”
杜春分要是不知道她惦记她的鸡,准以为小老太太嘲讽她,“也不能天天去。野鸡吓的不出来,以后想吃就难了。再说,野鸡哪有家养的老母鸡有味啊。”
“这个鸡挺贵吧?”蔡母问。
杜春分不知道她想干啥,顺着她的话说:“很贵。平平和安安身子虚,多补补,天冷少生病。”
蔡母来了一个多月,经常能看到甜儿姐妹几个。她起初以为甜儿和小美是邵耀宗亲生的。平平和安安是杜春分的闺女。
姜玲告诉她弄错了,小老太太嘀咕两三天,实在想不明白,营长家的千金咋还不如厨师的闺女水灵。
给孩子补身体,蔡母张不开口说别的,“是得补补。不吃好点长不高。”
杜春分听到这话倍感意外。
这位天天念叨她宝贝大孙子。杜春分不问姜玲也知道她是个重男轻女的。本以为她会嘀咕两句不中听的。
她虽然有毛病,大面上过得去,要能帮她看好四个孩子,杜春分不介意给她一碗野鸡肉。
“婶子,你忙着。”杜春分推门进去。
蔡母点一下头,忙说:“等一下。”
杜春分停下。
蔡母朝东努努嘴,“是不是找你的?”
杜春分退出来,扭头看去,瞬间明白她为啥这样说——打东边来的那个男人的视线在她身上。
“是杜春分同志吧?”男人还未走近就问。
杜春分瞧着他有四十岁,长相白净,不可能是每天训练的军人,“您是……?”
“我是后勤的。”
杜春分瞬间想到邵耀宗跟她说的事,一旦天热起来,中学放了暑假搬过来,后勤就会找她。
“池主任?”杜春分想伸手,一看一手拎着鸡,一手拎着一兜子干货和葱姜,“不好意思。池主任,请进。”
蔡母不禁勾头问:“啥事啊?”
那池主任看了看她,身材矮小,头发白了一半,身上的衣服有补丁,脚腕处还用布缠着,一双脚很小很小,瞬间明白她是农村来的。
她这个年龄要是城里人,正好新文化运动放脚的时候。只有偏远农村还遵循旧俗缠足。
对于被封建礼教残害束缚的女同志,池主任多了一分宽容,解释道:“跟杜春分同志说说学校食堂的事。”
“先进来吧。”杜春分瞧见陈月娥从院里出来,说着话就进去。
池主任一见她进去,也不好在外面站着。
蔡母抱着孩子跟进去。
池主任也没嫌她不懂礼貌,到堂屋给她一个小板凳。
蔡母终于不好意思,“您真客气。我,我站着就行了。”
“婶子,坐吧。”杜春分把东西给邵耀宗。
池主任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统计了一下在学校吃饭的学生。你看看。”
杜春分接过去,从小学到初中才六十五人,“学前班呢?”
“学前班还有?”
杜春分:“像我中午在食堂上班,我们家四个孩子就得在食堂吃。还有在话务连上班的同志,中午值班,她们家孩子也得在食堂吧?”
池主任把这点忘了,“那也没几个,回头我加上去。重点是收费标准。中学生一学期十块钱够了吧?”
杜春分不禁打量他。
池主任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
邵耀宗摘两根黄瓜,打算洗好让杜春分做,孰料从黄瓜地出来看到这一幕,“老池,半大孩子吃穷老子。十块钱买普通米也就买八十来斤。阳历八月中开学,一直上到腊月。光米就得多少?”
池主任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那十块钱还不够买米的?”
杜春分点头。
邵耀宗把黄瓜给甜儿,甜儿抱去厨房,他来堂屋,“食堂也得有个标准。一顿几个菜?菜也得有个标准。一个月几次肉,几次鱼,几次鸡蛋,几次鸡肉?其他时候是不是由着厨师自己随便做。部队食堂都有标准。学校食堂没标准,今天你想吃鸡肉,明天他想吃鱼肉。饭还怎么做?”
部队是从总部过来的。总部学校食堂有标准,可不归池主任管。池主任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啊。
“我考虑不周。”池主任摇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食堂这么麻烦。”
杜春分:“不麻烦。邵耀宗刚刚说了,部队食堂有标准。你找炊事班问问,按照那个缩减一点,再算算咱们这边的时苓蔬菜价格和米面就差不多了。我的工资部队出对吧?”
池主任点头。
杜春分道:“咱们不指望赚钱,稍稍有一点点富余就成。按照这个标准不用加太多。部队要是觉得收费高,让首长解决。”
池主任仔细考虑考虑,杜春分说的很有道理。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池主任怕回头一忙忘了,就把她和邵耀宗说的写下来,最后又在学前班那行写个“4”。这个“4”正是指邵家的四个孩子。
“我找你真是找对了。”
池主任写完忍不住感慨。这要是开学再搞,还不得抓瞎。
“食堂打算请几个工人?”杜春分问。
池主任:“我之前想的是标准定下才好请工人。等一下我就去炊事班问问。”
“食堂连个工人也没有?”蔡母不禁问。
池主任笑道:“我们这儿就跟新家一样。不论学校还是食堂,都得重新置办。”
蔡母眼珠一转,“那你看我儿媳妇合适不?”
池主任被问愣住,反应过来就看邵耀宗,她儿媳妇,谁呀?
邵耀宗也被她的话搞愣了一瞬间,这个小老太太,真会见缝插针,“蔡副营长的母亲。”
池主任不禁说:“可以啊。又不是外人。”
杜春分顿时想翻白眼。
蔡母正想道谢,一看到表情不对,笑容凝固。
池主任顺着她的视线看杜春分,就听到她叹了口气。
“杜春分同志,你这是不同意?”池主任问出口,看看邵耀宗,又看看蔡母。
蔡母奇怪,这个杜春分跟她儿媳妇关系不是很好吗。咋胳膊肘子往外拐。
邵耀宗已经知道杜春分不傻,且很有想法,“春分,别故弄玄虚。”
杜春分不禁瞪他一眼,你才故弄玄虚!
“食堂是谁的?”
“部队的。”
邵耀宗和池主任异口同声。
话音落下,俩人懂了,不是二团二营的。
杜春分:“从烧火到切菜到洗碗打扫卫生和打饭,需要多少人,池主任记下来。假如算上我五个人,那每团一人。有人不愿意去再从别的团挑。你看呢?”
起初杜春分以为这边只有三个团。因为在她印象里是三三制。即一个师三个团,一个团三个营这个样子。
这边边境线太长,所以多加了两个团。
正因如此,杜春分也能理解家属区怎么那么多人。
池主任道:“只是中午一顿饭,加上你五个人足够了。”
蔡母不高兴:“我儿媳妇没机会?”
杜春分问:“孩子多大了?”
蔡母说不出话来。
池主任笑着打圆场:“孩子太小离不开娘。过两年,婶子,有人退伍转业带着家属离开,位置空出来肯定让你儿媳妇去。”
杜春分想了想,“婶子真想让姜玲过去,我有个主意。但以后不论谁问,都不能说我说的。包括姜玲和蔡副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