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祖坟冒烟了没?”
跟安东的冬日一样冷的声音传进来,只顾聊天的杜春分和江凤仪吓一跳。
俩人扭头看去,半掩的门被推开。
邵耀宗进来,面若寒霜,无情的瘆人。
江凤仪打哈哈:“天不早了,我得回家做饭了。你们忙。”不待俩人客气挽留,走的比跑的还快。
杜春分双手叉腰,打吗?
邵耀宗头疼,表情也变得无奈:“你不能每次都这样。”
“我咋样了?”
邵耀宗不想跟她吵架,更不想跟她打架,尤其是看到锅里的大肠——大肠那么费事,杜春分洗干净得多累啊。
“你太夸张了。”邵耀宗想了想,“跟我怎么说都行。跟外人,别那么说。”
杜春分:“开玩笑没听出来?”
邵耀宗听出来了。
可杜春分不是跟他开玩笑。
江凤仪会怎么想。
杜春分:“江凤仪嫂子不会觉得你配不上我。因为单看你这个人,你我条件差不多。你的爹娘家人是拖累。你说是不是?”
半年前杜春分这样问,邵耀宗可以说,是个屁!
这么久了无音讯,邵耀宗死心了,无言以对,忍不住叹了口气。
杜春分:“厨房的炒菜锅拿过来煮挂面,中午吃大肠面。我把大肠捞出来切段。”
房门打开,四个小孩趿拉着鞋依次出来。
杜春分乐了:“这次耳朵咋这么灵?”
邵耀宗也想笑:“饿了呗。等着,爹煮面。”
杜春分跟去厨房拿切菜板,“以后厨房的这个炉子别烧了。”
“烧着。堂屋烧木柴容易灭。咱家人多,几个孩子的衣服容易脏,这个炉子温水留着洗衣服洗脸刷牙。再说了,不拉开做饭,一天也就两块煤。”
杜春分想想,万一灭了还得找人家借火,“那就留着吧。”
话说回来,杜春分卤的大肠给江凤仪一盆还剩不少。
一顿吃不完,两顿不够吃。杜春分干脆一分为二,面条锅里多煮点白菜叶。
白面条加清水白菜没油没盐没滋没味,可浇上卤的香软而不烂的大肠,瞬间变得色香味俱全。不比饭店的大肠面差。
邵耀宗把大肠和面搅拌一下,连着面和大肠吃一口,忍不住咂舌。
杜春分顺嘴问:“好吃?”
学校这些日子没少做大肠,杜春分也跟邵耀宗提过,邵耀宗不好意思跟一群小孩窝在一起吃饭,所以一直没去。
大肠虽然便宜,他爹娘不会做。以至于大肠面也是邵耀宗这辈子第一次吃。
邵耀宗闻言,后悔没早点去学校尝尝她做的大肠炖酸菜。
“好吃!”
甜儿大声说。
邵耀宗即将出口的话堵回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杜春分注意到他神色有变,不禁转向甜儿,“问你了吗?”
“娘也没说问谁啊。”又过半年,邵甜儿说话愈发利索,小脑袋也越来越机灵。唯一不变的是吃饭不老实。
小板凳四个腿,到她屁股下通常一条腿着地。
杜春分每每看到她这样都担心她磕着后脑勺,“你能坐好吗?”
邵甜儿坐好。
片刻,身体又晃动起来。
杜春分纳闷,又想数落她。
邵耀宗拦住,示意杜春分先吃饭。
甜儿看到她娘拿起筷子,乐得抿嘴偷笑。
邵耀宗朝她脑袋上敲一下。
小孩条件反射般捂住脑袋,娇喊:“爹!”
“你娘怕你摔着。”
小孩立马用手臂撑着桌子,“爹,多吃点。”夹一筷子面就往他碗里送。
杜春分朝她手上一巴掌。
小孩安生了。
邵耀宗想笑:“不吃面长不高。”
甜儿瞥他,爹跟娘学坏啦?
“娘说不吃肉长不高。”
“面和肉以及菜都得吃,缺一不可。”邵耀宗朝东西两院看一眼,“不信你可以问廖星和你姜玲姨。问蔡奶奶也行。”
甜儿一听他把这么多人搬出来,将信将疑,手腕一转,面收回自个碗里,沾一点卤汤塞嘴里。
吃的慢吞吞的小美希望面条变凉,然后她娘说,凉了就别吃了。一听关乎到身高,不敢磨叽。
平平和安安原本挑大肠吃,打算面条剩到最后给爹吃。注意到甜儿和小美的动作,姐俩也不敢存侥幸心理。
邵耀宗看了看四个小孩整齐划一的大口吃面,浑然不像刚刚吃面像要她们的命一样,无语地摇了摇头。
刚吃过饭身上暖和,四个小的戴上棉帽和棉手套就往外跑。
杜春分知道她们往西不会出家属区,往东不会越过廖家,就让邵耀宗留在屋里歇会儿。
饭饱思睡意。
邵耀宗不敢在屋里坐着,就接过刷锅洗碗的活儿。
杜春分擦擦桌子出去帮他压水,听到江凤仪叮嘱廖星和廖云,“外面冷,别出去,好好在家写作业。”不由地想起她问江凤仪的事。
担心有人从门口过,杜春分小声问邵耀宗:“一团长的爱人你了解多少?”
邵耀宗下意识说:“不多。”话说出口一想杜春分很少说东家长论西家短,“她怎么了?”
杜春分:“凤仪嫂子说她以前在公安局?”
邵耀宗微微点一下头,就把刷干净的碗捞出来,对着压水井冲最后一遍。
杜春分边压水边问:“还是有关部门培养的特殊人才?”
“她连这都跟你说了?”
杜春分:“她也就知道这么多。那种思想觉悟高,干过革命,办过案件的人,应该很通情达理,嫉恶如仇吧。”
邵耀宗想笑:“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可不是你杜春分。”
事关人家的名誉,杜春分哪敢大咧咧说出来啊。
没人知道还好,万一传出去有可能害了人家。
杜春分想一下:“滨海有特/务,听说过没?”
邵耀宗点头:“不止滨海,全国各地都有。据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解放前夕光头投了十万特/务。这些年虽然拔除不少,据我估计还得有三成。”
杜春分:“这里有吗?”
邵耀宗下意识思考,忽然想起她刚刚的话,“你怀疑——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走过长征?”
邵耀宗:“那会儿她还小。”
杜春分想了想:“那就在太行山工作过?”
邵耀宗仔细想想,微微摇头,“那时候她干情报工作。后来退到敌后。”
“也就是说没上过战场?没亲手杀过一个敌人?”
这种隐秘的事,别说邵耀宗,师长也不知道。因为不在一个部门。
杜春分:“说回刚才。我小时候帮我爷爷打扫过战场,摸过鬼子的枪,翻过的兜。”
邵耀宗猛然抬起头。
杜春分嫌弃地撇嘴:“都说富得流油。纯他娘扯淡!大头兵除了衣服鞋比咱们好,身上比他娘的脸都干净。”
“好好说话。”邵耀宗忍不住皱眉,一个女人家,张嘴娘闭嘴娘,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杜春分:“后来问我爷才知道,上面富底下穷。就说咱们,上面发下来一百斤粮食,到前线士兵手里可能变成一百一十斤,或者两百斤。沿途找老百姓买的。换成他们,一百斤能剩五十斤都是将领有良心。”
邵耀宗怀疑她扯远了。
杜春分说出来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只是想起往事就忍不住抱怨。
“言归正传。建国初期特/务多,那些人有钱,经常去滨海饭店吃饭。我不光见过,还帮李庆德大哥抓过几个。不过我那时候小,穿的也不像城里人,他们当我乡下丫头,没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被抓都不知道咋暴露的。”
邵耀宗:“你是说一团长的爱人跟那些人很像?”
不止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女人也喜欢。
杜春分也不例外。
所以她不想怀疑“佳人”。
“她给我的感觉别扭。说不上来的别扭。在副食厂买大肠,我就觉得她的笑流于表面。像跟咱们隔了一层。”
邵耀宗端着锅起身,不想理她。
杜春分追厨房:“我说真的。”
邵耀宗:“就算真的,我信你,团长那儿怎么说?师长政委那儿怎么解释?”停顿一下,“你怎么不想想,她笑的敷衍是因为她跟陈月娥是朋友?”
杜春分被问住。
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这话不是没道理。再说了,抓贼抓脏。靠感觉确实挺扯。
杜春分想了想:“我前夫,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以为他家穷,比我矮一头,自卑。所以没往深了想。”
邵耀宗心中一动,转向她:“不是诓我?”
“你我夫妻,害你犯错误,对我有啥好处。”
杜春分比他本人还不希望他转业回老家。
邵耀宗:“廖政委以前接触过情报人员,我找机会跟他聊聊。”
杜春分沉吟片刻,“先观察一阵子。别刻意。听李大哥说像她那种特殊训练的人,你跟她说句,吃了吗。她都得思考半晌。”
邵耀宗笑道:“我知道。”
“你心里有数就行。”杜春分说着,又想起一件事——突然发疯的野猪。
可是没道理啊。
那位美人搞野猪干啥玩意。
难道想试试这边的武器装备,继而推算全国国防力量。
杜春分想不通,却想上山看看。
野猪群乱,说不定就有蠢的撞树上。
几个孩子在蔡家玩姜玲的儿子小石头,杜春分就跟姜玲说一声,帮她看一会儿,她上山看看。
蔡母劝阻:“小杜,山上的雪没化,还有野猪,开春再去。”
“是呀,嫂子。你准备了那么多干菜,还有酸菜、萝卜干和糟鱼,这些也吃不完。”姜玲跟着劝。
熊瞎子老虎在深山,这边只有野猪,野猪不会爬树,她会,所以她不怕。
杜春分:“我就到半山腰看看。能捡到野鸡就捡,捡不到权当散心。在食堂这半年我快憋疯了。”
她的辛苦蔡家婆媳看在眼里,不好再劝。
蔡母就把她的镰刀给杜春分防身。
杜春分虽然觉得用不着,人家一片好心她也没拒绝。再说了,山上荒草多,搂开草也便于行走。
到半山腰,杜春分搂草的时候想到一句话——搂草打兔子。
家属区就她一人会打猎。可这半年她因为食堂工作忙,上山也没力气整野鸡野兔。这俩东西生的多长得快,山上极有可能兔子和野鸡多的遍地走。
这几天没下雪,野猪和巡逻兵留下的脚印还在,杜春分绕开这些往荒草茂盛的地方去。
镰刀挂在树杈上,团几把雪球扔出去,顿时鸡飞兔子跳。
可惜跑太快,没等杜春分拿出弹弓就消失在荒草中。
越往上越吃力,杜春分此行目的也不是打野鸡抓兔子,上山热一身汗,浑身舒坦就挑个平缓的路往下走。
结果一路上碰到三条蛇。
蛇为了冬眠,秋天吃的是又肥又壮。蛇多的随处可见,来年开春只会更多,即便她不吃,蛇太多成了祸害,巡逻兵也得把它们打死。
杜春分想一秒,就拎着三条蛇回去。
到路口碰到几个人,以为她拎的兔子或野鸡,佯装跟她打招呼围上来。一看全是大肥蛇,纷纷后退。
有人忍不住问:“小杜,你还会做蛇?”
“早几年没吃的,没少弄这东西填肚子。”
问话的人想起她娘家兄弟馋肉,还掏过老鼠洞,抓过青蛙。那俩可比蛇吓人。
“你家肉票用完了?”
杜春分微微摇头:“做蛇羹给孩子补身体。我家平平和安安身子骨太虚,一个冬天病了好几回。”
平平和安安同时打个喷嚏,鼻子痒,耳朵更痒。
蔡母连忙让她俩移到火炉边:“你娘养的仔细,一冬天没生病,可不能在我家病了。”
平平抿嘴笑笑,小声说:“鼻子痒痒。”
姜玲问:“不是生病?”
安安揉揉鼻子:“有毛。”
蔡母失笑:“鼻毛,有才正常。别挖。挖了容易流血。”
安安放下手,看到姜玲怀里的小不点试图站起来,忍不住过去逗小孩。
蔡家房门虽然虚掩着,不一定能听见敲门声。
杜春分推开大门,直到堂屋门口,蔡家婆媳还没发现。
脚步特意踩的很重,蔡母出来,看到三条蛇头蛇尾绑在一起,杜春分拎着草绳,跟拎一坨兔子或野鸡似的,顾不上吃惊,只觉得好笑,因为蛇头被草绳系扭曲了。
“哪儿弄得?”
杜春分:“山脚下草丛里,多得很。只是不好找,有些蛇的颜色的跟枯草一样。”
说话间割开草绳,弄死睡梦中的蛇给蔡母一条。
蔡母一听捡的没费劲,也没跟她客气。她会做蛇,前半生家里没粮可没少吃。
现在家里不缺粮食,蔡母不想跟以前一样囫囵吃下去。
“小杜打算咋做?我跟你学学。”
杜春分:“炖蛇羹。可惜只能用铁锅炖。”
蔡母笑了:“这里可不是大饭店。过几年日子好了再讲究吧。看早几年光景,还以为过不下去。没想到一年比一年好。”说着,意识到自个唠叨起来,便止住话头跟杜春分去隔壁。
大肠在堂屋的烤炉上放着,厨房的炉子上只有热水,杜春分就用厨房的炉子做蛇羹。两条大蛇很肥,她和几个孩子吃不完,得等邵耀宗回来。所以就把炉子封口拿开一点点。
小火慢煨,邵耀宗回来刚刚好。
邵耀宗看到那一锅蛇肉,已经懒得念叨杜春分。
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她做了一锅老母鸡肉。
杜春分想笑:“你以前有这觉悟,我能三不五时地挤兑你吗?”
邵耀宗心说,那时候又不了解你。担心被你连累,必须得拦着点。
“我不拦着,你今儿炖的就不是蛇肉。”
杜春分:“龙肉啊?”
邵耀宗点头。
杜春分险些呛着,很想把他的碗砸了。
邵耀宗端起来喝汤,转移话题,“剩下的大肠留明天吃吧。”
“明天晚上吃。早上喝粥就甜辣黄瓜,一人一个鸡蛋。”
邵耀宗顺嘴问:“还有鸡蛋?”
“这个月的还没吃。”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过去,日子就快了。
杜春分觉得做事跟做菜一个道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邵耀宗又答应她,在平平和安安忘了老家的事之前,不会让孩子跟他爹娘打照面。
杜春分就不想把事做太绝,以免以后反噬。
她小心了这么多年,不能越活越回去。
杜春分吃好,放下碗筷,认真说:“跟你商量件事。”
邵耀宗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怕呛着,“说吧。”
“小年那天再给你爹娘写信。”
邵耀宗想点头,算算时间,不出意外他爹娘年前能收到。万一年前下雪,那封信可能得耽搁到正月十五。
杜春分:“我还没说完,按我说的写,回头给你爹娘寄十斤核桃。”
孩子脾胃弱,蛇这种东西杜春分不敢给她们吃。她们馋,杜春分给她们做点大肠面,又给每个孩子舀半勺蛇羹。
杜春分态度认真,没有商量的余地,四个孩子很珍惜那点蛇羹,拿着勺子半勺半勺往嘴里送。
听闻此话,四个孩子勺子一扔,蛇汤不喝了,直勾勾看着杜春分。
邵耀宗本来还想问要不要再加点别的,毕竟过年了,跟平时不一样。孩子的态度吓得他把话咽回去,“五斤!五斤就够了。”
四个小不点又转向他。
甜儿大声质问:“干嘛要给他们?他们那么坏。”
邵耀宗不敢再说,那是我爹娘。
甜儿不懂,会继续问,你爹娘咋那么坏。
关于这个问题,邵耀宗比她还想知道。
邵耀宗向杜春分求救。
杜春分给他使个眼色,转向孩子,“不给。不给行了吧。”
甜儿看看娘,又看了看爹,没骗她?
邵耀宗:“没有。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