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绣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友谊宾馆门前遇见火车上碰到的那一家人。
也是巧了,方锦绣上午去别处送礼,所以下午过来。
而那一家子,男人昨天喝醉了,一觉睡到中午才起,连饭都没吃,就找了过来。
毕竟“表舅”这么富裕,他们掏钱吃饭,还不如过来混一顿好的。
一家子昨晚回去,只啃了两个从家里带来的干饼,他们没有全国粮票,当然,本地粮票也不多,之前吃的都是这东西,还吃不饱,因为要省着吃,担心吃光了饿肚子。
来了之后,为了省钱,住的招待所也是比小和偏僻的那种,只包住宿不包餐,要不是现在天气冷了,他们宁愿住在大街上,也不会花这个冤枉钱住人家房子。
一天一块钱呢!哎哟心疼死人了。
男人喝醉了睡得不省人事,两个孩子拿回来满兜的水果点心糖果,但是回去之后,被母亲强硬地要走了几乎所有东西,因为这都是好东西,随随便便吃了是糟蹋了。
小的孩子年纪小,没办法违背母亲,只能哭,扯着嗓子嚎,嚎到左右邻居都过来敲门。
大的有十来岁了,个头长高了,力气长起来了,他妈要,他不给,撕扯起来,把他妈推倒在地,一边吃口袋里的糕点一边指着他妈笑。
喝醉的男人被吵醒,满心不耐,把正嬉笑的大儿子和正哭嚎的小儿子,一人踹两脚。
女人爬起来,仗着男人的威势,拿走了大儿子藏在衣服里剩下的糖和水果糕点。
大儿子气愤不已,用力跺脚说:“你不是说我们认了表舅公,就能吃好的喝好的,过好日子吗?”
女人抹着眼泪,说:“妈这还不是为你们好,昨天你也见着了,你舅公根本不吭声,指不定就是嫌咱们家穷,不想认咱这一门穷亲戚。这狠心的人,是指望不上了,咱们得先要点儿实际的好处懂不?等你爹当了工人,当了厂长,你就是厂长的儿子,你想吃啥没有?”
小儿子虽然有五岁了,但并不机灵,只有抢东西吃的时候反应快,工人厂长的,他根本不懂。
大儿子却已经懂点儿事了,他们村就有个人在镇上砖瓦厂当工人,家里可富裕了,顿顿能吃饱,他儿子过年还能穿新衣服。
见儿子听进去了,女人满意地劝道:“大栓,你听妈的,回头见了面,你多讨好讨好你表舅公,你也十二三岁了,把你表舅公哄好了,让他也给你找个事儿,进工厂当个领导,免得过几年就得下地卖力气。”
这一家子,男人姓张,因为从小性格愣脾气大,村里人都喊他张大愣,时间久了,就连父母都这么叫,本名叫什么反而没人记得了。
女人叫吴招娣,顾名思义,不用解释。
两个儿子,一个大栓,一个小栓,担心孩子夭折,要将他们栓住。
张大栓听说他也能当工人,便不再闹了,他几年其实才十岁,不上学,这两年农忙的时候,也得去地里给大人打下手,这是必须做的,哪怕装个样子,不然要扣大人工分,家里粮食就不够吃了。
那些活他已经觉得很累了,大人的活却更重。
但是嘴巴刚唱过柔软香甜的糕点、甜蜜的糖果、水润清甜的水果,再吃干噎粗糙喇嗓子甚至还发酸的干饼,不对比还好,一对比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胡乱啃了半个干饼子填饱肚子,一家人心里同时打定主意,明天要去蹭顿好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早上硬是忍着没吃,中午张大愣还在睡觉,一家人谁都不敢吵醒他,吵醒了他要挨揍的。
于是硬是等到快两点了,才慢悠悠转醒。
然后就是往友谊宾馆这边赶,路上还讨论了几个今天该如何发挥如何说服表舅公的策略。
一家人越说越兴奋,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点儿扫兴,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能吃顿好的,又觉得还能继续忍耐了。
结果在宾馆门口,遇见了方锦绣一行。
两边齐齐:“……”
都是大无语。
之前在方锦绣手里吃了个亏,两个孩子一个得补成人票,一个得补半票,早前吴招娣得意她儿子随爹长得高,现在就想哭了。
火车票可不便宜,一张成人票八九块钱,加起来多花了十几块!
真是把方锦绣生吞了的心都有了。
出站口遇见,方锦绣张嘴就喊人,张大愣愣是愣,那是在村里,在家里,都是他熟悉的地方,打架耍横闹大了,顶多喊生产队干部来调节。
这可是城市里,他胆气儿一下子小了一半,那些穿制服的,腰里还揣着枪,吓死个人。
他少年时跟长辈去县城,撞见过处刑死刑犯,打歪了,连着三枪都没死,死刑犯在嚎叫,这件事给张大愣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
要不然一听见方锦绣喊乘警他就跑呢,就是心里虚。
可不是冤家不聚头,最终又在宾馆门口碰见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张大愣当即捏着拳头就朝方锦绣走过来。
“做什么?”陆远峰眼睛利得很,男人来者不善,他一眼看出来,跨步迎上去,挡在方锦绣和景年前面。
景年抱紧了姐姐脖子,有些害怕地说:“姐姐,坏人。”
陆远峰扭头安慰了一句:“别怕,哥……叔叔在,不怕坏人。”
方锦绣再次庆幸,陆远峰坚持要陪她一起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到底。
因为海市第一招待所离友谊宾馆很近,又是大白天繁华的大街上,原本打算不麻烦陆远峰的。
这大兄弟,真的太可靠了。
张大愣怒气冲冲道:“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我也劝你别找事!”陆远峰冷冷道。
他打架就没虚过谁,正经练过的,后来因为家里原因没有进部队,街面上混过一段时间,正的野的,他都了解。
张大愣大概有将近一米八的样子,现在而言已经算大个头,又壮实,一张脸上都是横肉,看着凶神恶煞,威慑力十足。
陆远峰却比他还高小半个头,长相自然不如他凶恶,身板看着也没张大愣那么蛮实,但是冷下脸来的样子,倒让人不敢小觑。
张大愣也是惯来打架的,看出陆远峰不像个花架子,有些犹豫。
但他又不愿意就此罢手,十几块钱啊!能喝多少酒,心疼死他了。
吴招娣眼珠子在陆远峰身上,尤其是脸上转了一圈,嘴上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小x妇,找姘头倒是利索,这么替你卖命,炕上伺候的好吧?”
方锦绣连忙捂住景年耳朵,陆远峰手脚都麻了,又气又羞,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他身上,从未有过。
他不好上去打一个女人,二话不说,冲上去把张大愣掀翻在地。
张大愣还没反应过来,硬邦邦的拳头兜脸砸过来,打得他唉哟惨叫,毫无还手之力。
张大愣对吴招娣不好,吴招娣却心疼她男人,一见到她男人被打得这么惨,心疼地扑过去要帮忙。
陆远峰一伸手把她推个趔趄,她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拍着大腿哭起来:“打人了,打死人了啊,救命啊!”
张大栓站得远远的,要是在村里,他爹娘跟人打架,他会去帮忙,打人家家里小孩。
但是这家的小崽子让他姐姐抱着,那个男人又凶得很,他爹一下子就被打倒了,他可不上去挨揍。
吴招娣喊得惨,周围围观的人却没人管,大门口大路边,两边一争起来就有人好奇围观了。
他们夫妻俩,一个先动手要打人家小姑娘小娃娃,一个满嘴喷粪,骂得不是人话,打他们是活该!好歹人家小伙子讲究,没有对她一个妇女动手。
有不知道情况的想拦一拦,被其他人拉住解释了一番,正常三观的人根本不会阻拦,甚至还有人鼓掌叫好。
不过也不能这么看下去,方锦绣怕陆远峰把人打坏了,上前劝了两句。
倒不是担心张大愣,是担心陆远峰打坏了人要担责任,为了这样的老鼠屎,不值得。
陆远峰这才停手,起身后还不忿地踢了一脚。
张大愣跟死猪一样躺在地上,哎吆哎吆地叫,被陆远峰打怕了,也不敢再动弹。
“叔叔好厉害!”景年拍着小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陆远峰。
方锦绣捂得及时,他没有听到后面的,但是也知道前面一句是骂人的话,坏奶奶骂过别人。
坏人骂姐姐,叔叔给姐姐报仇啦!
陆远峰冲景年笑了笑,想靠近一点儿,发现自己身上沾了灰,又退了半步,满眼紧张地跟方锦绣解释:“你、你别多想,我们是……是朋友,我见义勇为!不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她胡咧咧,你不要上心。”
这年头人们思想保守,小情侣走在路上别说亲嘴儿,牵个手都能被纠察队的带走。
批评教育是小事,给定个流氓罪,进去蹲几天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未婚先孕的女子,被挂着破鞋拉去游街,这种事真不少见。
陆远峰知道他和方锦绣清清白白,但是他担心方锦绣会因为那个女人的话心怀芥蒂,然后疏远他。
“我知道。”方锦绣笑了笑,一脸不在意,好像真的没上心。
但说实话,她听到那样的话怎么可能不生气,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得这么难听,她要是个内向怯懦点儿的姑娘,这会儿肯定已经崩溃了。
陆远峰冲上去的那一刻,不得不承认,她被狠狠地煞到了,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谢谢你,幸亏有你在。”方锦绣不动声色,笑着感谢。
幸亏有你在。
听见这句话,陆远峰觉得耳边一声轰鸣,热意迅速从耳垂蔓延,耳侧的脸颊红了个透。
景年看看姐姐,再看看陆叔叔,疑惑地抓了抓头发。
好奇怪哦,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一直到这会儿,宾馆的安保人员才姗姗来迟。
其实宾馆方面早就有人发现这场争端了,毕竟就在大门口不远处,影响不好。
立刻就喊了管事的经理过来,但是经理一眼认出张大愣一家子,就是昨天来找他们这里贵宾宗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