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风辞忽然听见一声极其轻微,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风辞睁开眼。
外头天色已经黑尽了,他推门走出来,才发觉院子里吵吵闹闹,全围在一起。
天幕之上,无数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自他们头顶掠过,留下淡淡虚影。
“怎么回事,不是有禁空法阵吗,怎么被破了!”
“禁空法阵只有内部才能打开,难道派中有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风辞被吵得头疼,随手抓了个人询问。
白日里,以清净宗凌霄门为首的十余家宗派送来信函,要求裴千越在三日内出面,为无涯谷发生的事给众人一个交代。
听说裴城主在收到信后,看也不看便将信函撕毁,放话让仙盟要打便打,阆风城奉陪到底。
那小弟子吓得说话都哆嗦:“不是说好要等三日之后么,怎么现在就来了,我还没来得及下山呢……”
风辞默然。
六门要的不是什么说法,而是裴千越手里的秘籍,他们担心事态有变,自然不敢多等。
不过……的确是太快了。
从无涯谷一役到现在,不过过去了一天半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各大门派,组建反叛军,攻上阆风城。
如此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准备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恐怕很早以前就在谋划,只缺一个出师的名头。
而裴千越在无涯谷杀的那个人,便成为了最好的借口。
风辞眸光稍沉,转身朝院外走去。
弟子院内人人自危,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年何时离开。
此时的阆风城已经乱做一团。
禁空法阵被破后,叛军便能直接御剑落入派内。风辞从后山走到前山,随处可见从剑影中现身的各派弟子,各类法器留下的打斗痕迹,以及受伤的弟子。
山道上,一名十多岁的少年当胸中了一掌,吐出一大口血。
他的面前,黑衣剑修执剑而立,满眼都是鄙夷:“阆风城弟子原来也不过如此,一路走来,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少年的配剑就落在身旁,他一手按着胸口,还在伸手竭力想将配剑捡回来。
黑衣剑修走过去,脸上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抬剑一挥。
却顿住了。
他回过头,有人两指擒住他的剑锋。对方分明没使用任何灵力,可他依旧动弹不得,仙剑上的光芒也渐渐暗下来。
模样俊秀的少年冲他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等他到了你这年纪,剑术不一定比你差,欺负一个孩子,没意思吧?”
黑衣剑修问:“你是什么人?!”
“你口中不过如此的阆风城弟子罢了。”
风辞说着,轻轻一推,黑衣剑修却觉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掌,急退几步,背部撞上路边一株寒梅。
枝头细雪散落,飘飘扬扬,落入他身后深不见底的山谷。
风辞朝他走过去。
黑衣剑修瞥了眼身后的万丈深渊,终于慌了神:“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温宗主和承朝长老已经打上了临仙台,裴千越今日必死无疑!你们阆风城也完了!”
风辞停下脚步。
“哦,在临仙台啊。”风辞道,“多谢。”
随后,他抬手在那剑修脖颈间轻轻一敲,黑衣剑修身体轻飘飘倒下,被风辞拎住后领。
他随手把人往山道内侧一扔,又弯腰,捡起少年落在地上的剑。
“对剑修而言,剑比生命更重要。”风辞把配剑递给他,“拿好,别再掉了。”
风辞走出传送法阵。
重伤的弟子倒在一旁,白玉石阶之上,刺目的鲜红缓缓流淌下来。
风辞抬眼望去,临仙台上,十余名修士迎风而立。中央,一个金色的法阵运转着,狂风肆意,光芒万丈。
裴千越单膝跪地,他眼前依旧蒙着那块风辞替他亲手系上的布条,却已被渗出的血色染红,衬得脸色愈发雪白。
金色的锁链从地面升起,分别锁住他四肢咽喉,还有两条,直接贯穿了后背。
裴千越眉宇紧蹙,唇边缓缓滑落一丝血线。
“裴千越,这囚妖符阵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吧?”承朝手持拂尘,左手捏着一张金色,稍一用力,那阵法中的锁链便猝然收紧,“一介畜生妖物,也配修炼千秋祖师的真传,把灵雾山的法阵解法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裴千越声音低哑:“……你休想。”
承朝:“你找死——”
“承朝长老。”温怀玉抱琴站在一旁,出言提醒,“你答应过我的。”
“知道。”承朝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笑意,被法阵的金光照耀,却显得有几分狰狞,“我不杀他,但我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承朝捏紧符纸,口中念咒,眼看就要催动阵法,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这声音很轻,却准确无误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众人回头,一名少年出现在白玉石阶的下方。
少年还很年轻,眸光明亮,轮廓柔和,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个温润无害的少年郎。可此刻的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踏上这白玉石阶。
却让在场所有人自心底浮现出一种冰冷的恐惧。
可没有人动。
不,是没人敢动。
惊人的灵力威压从虚空降下,悄无声息笼罩了整个临仙台,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是愤怒。
“你们可知道这囚妖符阵的来历?”风辞神色沉静,声音也淡淡的,但每一个字都极其清晰,“当年魔族在人间界撕开裂口,引魔息倒灌,无数生灵触之化妖。人们不忍伤害自己化妖的同门、朋友,所以造出这囚妖符阵,名为囚,实为护。”
说话间,风辞已经走上临仙台。
他抬起眼皮,眸光沉沉看向承朝:“你们怎么敢——”
温怀玉眉心一跳,却来不及拉住身侧的承朝,老者猛地挥起拂尘。
万千银丝化作利刃,朝少年刺去。
可压根没碰到他。
银丝在距离风辞还有不足半尺时倏然停下,附着在法器上的灵力光芒从末端开始缓缓褪去,随后,法器仿佛沙化一般,一点一点化作细碎的碎片,被风一吹便飘散开来。
“陆、景、明!”承朝大喝一声,目眦欲裂,“不、不对,你是谁?!”
风辞没有回答,他直接越过承朝,走到法阵面前,抬手轻轻一拍。
金色法阵应声而碎。
承朝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到底是谁?!”
“你问我是谁?”
风辞走到一株寒梅树下,终于回头看他。
临仙台上狂风大作,枝头初生的梅花被风吹落,素白的花瓣如落雪一般,却半点近不了他身。风辞微笑起来,那笑颜明艳动人,却也冰冷彻骨:“本座——”
他抬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寒梅,手腕翻转,滚滚灵力翻涌而出——
“千秋。”
刹那间,比那法阵还要精纯百倍的金光在临仙台上升起,倾泻而出的灵力光芒犹如旋流一般直冲云霄。少年立于这灵力漩涡的深处,手握寒梅,轻轻一挥。
剑光震彻苍穹。
这道剑光照亮了整个临仙台,也将临仙台上那十余名修士掀倒,纷纷狼狈滚下了白玉石阶。
除了一个人。
承朝。
金色的剑气从他胸前穿透过去,他双目大睁,浑身各处忽然都开始渗出血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得见他崇敬的千秋祖师,也是最后一次。
承朝身形向后倒去,从高处直直坠落,摔下了临仙台。
“那道剑气,他是——”
“千秋祖师……那是千秋祖师的剑气!”
光芒与尘嚣缓缓散去,惊讶、恐惧、欣喜,无数声音从临仙台下传来。风辞只是回头,看向了身旁不远处那一袭玄色衣袍的身影。
裴千越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风辞闭了闭眼,似乎在借由这个动作压制住某些情绪。
“起来。”他说,“别装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低、极轻的笑。
裴千越缓缓起身,在他起身的瞬间,一个藏青色的巨型法阵出现在阆风城上空。
灵力光芒如暴雨般落下,顷刻间,所有人都好像浑身力气被抽空一般,手中法器落地,甚至很快就连站也站不稳,身体倾倒在地。
仿佛众生都在朝着风辞俯身跪拜。
天地间,唯有这临仙台之上,不受法阵的影响。
裴千越朝风辞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在风辞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单膝落地。
他嘴角还挂着血,唇色被染得殷红,让他的笑容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裴千越低下头,声音无比温柔,又无比虔诚:“恭迎主人……降世归来。”
风辞冰冷地看着他。
许久,他悠悠开口:“那囚妖符阵,你真的破不开吗?”
如果是风辞全盛时期制造的法阵,裴千越或许束手无策。可直到方才他破除法阵的瞬间才发觉,承朝的灵力不过中上,与裴千越有天壤之别。
他如果想反抗,对方甚至没有囚住他的机会。
风辞轻声问:“你在等我?”
“如果我不出手,你就等着死?”
风辞用梅枝挑起他的下巴,那枝条上还翻涌着他的剑意,凌冽的剑气瞬间便在裴千越侧脸划出一条细小的伤口。
鲜血从他侧脸滴落,将枝头的白梅染红。
可裴千越依旧微笑着,声音极轻,听上去似乎有些愉悦:“主人舍不得。”
风辞眼神倏然眯起。
而后,他也忽然笑起来。
他就这么笑着俯下身,在裴千越耳边,一字一句说:“裴千越,你果然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