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送出城门,只是简单陪他到府前点兵,这么短短一截路程,宗洛也能像得了夸奖的小孩一样欢欣雀跃。
可是渊帝没有说过,一次都没有。
宗洛带领一众玄骑策马离开城门,在百姓面前从来都是昂首挺胸,面带淡淡地笑意,朝着他们挥手致意。
在这一段不算长的路里,如果他突发奇想回头,又恰好将内力覆盖在眼上,或许就能发现。在他每一次带兵出征的时候,城角最高的塔上,都守候着一位身披玄金龙袍的君王,面容微不可查地柔和下来,远远地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可宗洛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一次也没有。
“你抬头。”
宗洛依言照做。
没有了那行白绫,白衣皇子的瞳孔便那样无神地睁着,黑白分明,毫无神采,找不到一个能够聚焦的点。
渊帝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生生将血咽了回去。
他见过无数次宗洛带兵离去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
记得宗洛在诞辰上拔剑起舞,顾盼神飞的模样。
却唯独没见过宗洛这般死气沉沉,无悲无喜,心如死灰的模样。
他是一位好孩子。
是一位孝悌忠信,爱护手足,即使被责罚,也只会伯俞泣杖的好孩子。一直都是。
帝王的声音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充盈怒气,“起来你起来。”
宗洛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麻,松开的掌心后背早已大汗淋漓。
事已至此,这波千层饼,局中局终于落下帷幕。
他对了。
他彻彻底底骗过了自己的父皇。
骗过了这个前世无缘无故厌弃他,不发一言就将他派去边疆,最后给了他一纸自裁圣旨的暴君。
轻松简单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程度。
也不敢置信自己心底竟然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宗洛没有起身。
他跪在地上,缓慢地伸出一只手。
渊帝看着他摊开手心。
手心里躺着一块虎符。
这是当初函谷关一战后,连同战死的三皇子一起消失的玄骑兵虎符。
宗洛声音嘶哑:“三皇子早已在函谷关一战里死去,无法再为父皇尽孝,还望父皇成全儿臣,就当成全一桩美名。”
“胡闹!你的眼睛又不是治不好了!”
渊帝暴跳如雷地打断了他的话:“朕是真龙天子,这天下都是朕的,医术治不好就巫术,巫术治不好就仙法。一道圣旨下去,天下名医就得一个一个来诊治,治好了赏王封爵,治不好朕就叫他们掉脑袋!”
白衣皇子脊背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抬头,面容错愕。
面对这个场景,宗洛设想过很多可能。
以渊帝的多疑,多半对他的说辞半信半疑,可能会叫御医进来,当场确认过才信。
亦或者根据渊帝的一贯表现,一位本就关注不多的儿子,在他膝下众多皇子里只能算不起眼的那个。如今失忆后只能说更不起眼了,认回来就认回来,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又或者顺水推舟收下兵权,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和宗洛上辈子反思出来的那样,帝王表面上风轻云淡,实则对兵权耿耿于怀。他在函谷关一战声望过高,想要恢复自己的皇子身份,自然得自觉把兵权先交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宗洛费尽心思,机关算尽,算尽了父皇可能会有的反应,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不同的应对方案和结果。
却唯独没想过,渊帝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宗洛声音像卡了壳那样狼狈:“可是如今,儿臣不过废人一个”
凌厉的掌风再度高高扬起。
风和先前一样,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铁锈味。
就在宗洛以为这次必定逃不过一巴掌的时候,风忽然在他额前停住了。
紧接着,一只粗糙而宽大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头上。
“朕一日不死,你就始终是大渊的三皇子。”
帝王轻轻地挪动着自己的手,动作因为生疏显得笨拙。
这双不知道拿过多少兵器,沾染过多少敌兵残将鲜血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不敢挪动寸许,生怕将自己不小心溅出来的血沾到白衣皇子的发丝上。
“而朕想做的事情,就算踏破这山海,捅破了这天,朕也会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