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一回的人还怕尸体听上去挺奇怪的,但是她只剩记忆,没有一年年老去的经验和准备,也没有濒死时的情绪和感情,故而看到已经死去的人,她的第一反应理所当然是恐惧。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压在心口,她或许还真会像老师说的那样被吓得失态。
还是卡伦·霍妮:“现代人类学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不断扩大‘正常人’的范围。”
罗莎琳曾快速浏览过米歇尔·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因为是偏向学术理论的著作,而且有一定阅读门槛,所以当时罗莎琳对这本书的想法就是看完后能跟别人说“我读过这本书”,别的什么收获也没有。
她对这本书仅有的印象,也只剩在书里,福柯写了一句“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必然产生的幻觉,不可穷尽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叫她不明觉厉,还当过一段时间的签名而已。
但是现在是20世纪五十年代,她决定学医,治病救人。
以前对她而言只是一则遥远传闻,一个医学史上的错误的东西,此时此刻就发生在她周围,所有人都在讨论,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
“额叶摘除手术”——这个号称可以治愈精神病人,让他们不再发疯,变得“安静”的手术让它的创始人莫尼兹得了去年的诺贝尔医学奖。
罗莎琳就读的学校是名校,虽说自从去年年底得了诺贝尔奖后莫尼兹就在世界范围内声名鹊起,门庭若市,但校方依旧邀请到了他来学校给他们这些未来的白衣天使做演讲,宣传了好多天,无论是内科外科还是神经科的学生都想去听讲座,罗莎琳也是冲着诺贝尔奖的名头,想见见活的诺贝尔得奖者才兴致勃勃地抢到了一个座位。
然后她听莫尼兹是怎么详细介绍自己的手术过程和手术目的,对于那些“丧失理智的病人”,切断他们的“理性之所在的神经”是最好的帮助他们摆脱情绪困扰,让他们安静下来,让患者和患者的家庭重归宁静的方法。
罗莎琳学医主要是考虑到将来自己可能会面临缺医少药的情况,故而都在“实用性”和“广泛性”方面下功夫,神经方面她基本就是应付考试,认真听了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额叶摘除手术”是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
你脚疼吗?
那把脚锯掉就好了。
恭喜你,没病了。
虽然你失去了一双腿,但你不会再脚疼了呀!
莫尼兹的手术流程让罗莎琳在人头攒动的会场大厅里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这和后来的开颅手术可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医生根本只是在患者的头盖骨上钻洞,然后用空心针头去按经验吸空大脑额叶的某个区域——至于被损坏的哪个区域,全靠医生为数不多的经验。
莫尼兹还举了个例子,说在来他们学校之前,他的同事弗里曼刚刚做了一门额叶摘除手术。患者是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他的继母觉得他“野蛮”,不愿意上床睡觉,于是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在经过他们的治疗后,这个少年就恢复正常,成功离开了精神病院,可以回到家里,享受舒适的床塌了。「1」
何等耸人听闻。
罗莎琳就算隐约明白现代医学还在不断摸索试错,但她没想到“精神病”的标准在这个时代居然这么低,更加可怕的是,做这个手术的标准竟然这么低。
她没听到这个例子的时候,还以为这好歹是个开颅手术,很有风险,那么做这个手术的标准至少应该是像……呃,精神分裂出一个冷血杀人狂的罪犯、高智商反社会变态、狂躁到了在大庭广众下无故杀人的危险份子……等等已经造成了较大危害的“病人”。
这么想有点冷血,但是两害相权,罗莎琳情愿被掀掉头盖骨的是这些人,也不愿意是一个被继母送到精神病院里的未成年。(幸运的是,她不用做这种道德选择,她也不会做这种选择。)
再不济,你把那些恋·童·癖的下·流脑子都切……等等!
讲座氛围太浓厚了她差点被带拐了!
这不是患者选择的问题,是这门手术有问题!
这种把人变成残疾的手术,剥夺他人思想和理性的、几乎践踏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的酷刑,怎么可以大行其道,被全世界的医生承认?
罗莎琳接受不了这一点。
她没办法视若无睹若无其事。
她知道随着医学的进步,人们很快就会淘汰这个手术。
但是她没办法袖手旁观。
哪怕只是早一年、一个月、一天废除这门手术,都会有人得救,不会从“疯子”变成一个“呆子”、“傻子”。
罗莎琳觉得一辈子很长,她可以以后再学自己需要的那些内科外科的知识,至于现在,她需要拼命加快学习进程,投身神经医学,兼修精神科,靠着自己那一丁点儿可怜的未来认知加把劲儿把这个手术推翻了。
知道自己度过的每一天都有许多“正常人”被“治愈”为“残疾人”,罗莎琳哪来的余裕害怕一个大体老师,要不是老师不准,她都想亲手开个颅好好研究一下大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