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乐意这样,旁人又怎么管得了?”
杨过沉默了一会儿后这么说。
郭芙慢慢地点了头,寻着他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缓缓道:“你说的对,这世间事除了纲常道理外也不过是一个当事人乐意不乐意的问题。说不定我们外人看着人家吃苦受罪,其实他们心里却美得很呢?虽说人不能不时常设身处地地为别人考虑,但是人与人又不同,又怎么能我心同你心?如此说来,设身处地也是无用,不如不要多管闲事。你说是不是这样?”
杨过又沉默了一会儿,这一回,他回答得就比较困难了。
但他到底是回答了,“你说得对。”答完,他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般,语速略快地问,“你还有其他这是你前世的证据么?”
郭芙知道杨过是在转移话题,不过他问的这个问题本来也是待会儿她要自己说出来的。若是以前,她指不定就顺水推舟地说起来,等之后再转回来了。但是现在把事情想清楚了,郭芙反而认为自己不能这样。
别的不说,至少态度要摆得明确坚定才是。
于是郭芙就当没听见杨过的问题一样,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个只要自己高兴就不管别人怎么样的人,同样的,要是有人叫我不舒服了,那我也一定要叫他也不舒服——这话说在前头,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杨世兄,请你见谅。”
杨过往后一倾,坐在地上,平视着靠在山壁藤蔓植被上的红衣少女,被对方那比寒潭还要冰冷的眼神看得当真狼狈。
他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么,懂得怎么趋利避害,也懂得怎么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又是个滑头的人,只要没碰到底线,那真是什么都能嘻笑调侃——自从母亲死后,杨过就是以这样的态度面对这个世间,仿佛只要他先把自己轻贱进泥里,旁人的轻贱就不会再伤害到他。
“好世妹,我做错了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先拖后几天。现在我们还是先想想该怎么上去吧。你看着崖底,咱们简直掉进了几百丈深的井里,就是这井宽些,那又有什么用?”
郭芙继续当没听见,没看见,“你实在不该跳下来的。要是我们都死了,那也就罢了,死人也管不到活人的事。但是现在我们偏偏没死……不,是我偏偏没死。”
郭芙在话尾加重了音调,杨过脸上轻佻的假面裂开无数细缝。
“要说,我若还有点良心,就该立刻死了好盘活这一局。但是杨世兄,我偏偏是个没良心的人,你对我很好,各种意义上都很好,更别说还有那么多次救命之恩,要光是我一个人,我绝对不会犹豫半点。但是我不能叫父母伤心。人总是自私的,比起亏待我爹妈,我情愿亏待你。这番话当着谁的面我都敢说。”
“……是……情理……”没等杨过重整旗鼓又露出个鬼知道能用什么定词去归类的笑,郭芙就抓住了他的衣袖,那空荡荡的衣袖,湿答答的衣袖。
“但是话又说回来,比起亏待我自己,那我情愿亏待我爹妈。这话我倒不敢说出去,除了此时此刻,大概也只敢私下里跟爹妈申明一下。”
说出在这个世界堪称大逆不道的话,郭芙别说为难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叫惊讶的杨过也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我现在很不开心,我很烦被别人的行为影响到的自己,我知道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是错的,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选项,但我必须要选一条路走,而且还得是对我最好的一条路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高兴。那我情愿死在这里。”
“你听懂没有?”
杨过默然,须臾后苦笑一声,叹息道:“我真希望我听不懂,也真希望我不明白。”
郭芙下意识挑眉,“你真听懂了?等会儿要是咱们鸡同鸭讲,最后说不到一块儿去,我可是会闹的。”
杨过无奈摇头,“我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不懂装懂的,郭世妹放心,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就是。”
杨过这样子,郭芙反而不太好意思按自己的想法来。
不过这也只是片刻的不好意思。
“我原是不想管你的事的,怎么论都显得我没资格,但是反正现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你就姑且一听,大不了出去后我们不认就是了。”终究是不忍心,郭芙特地添了这么一句。
杨过没有反应,他盘腿坐在地上,左手置于膝上,右手的衣袖被郭芙拽住个衣角,他顺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瞟着潭面,薄唇微抿,鬓边聚落的水滴慢慢从脸侧滑下去,滑到下巴上,里面映着一个小小的月亮。
郭芙就看着那小小的月亮,勉强自己开口,说:“你要是对龙姑娘没有男女之情,那还是别以报恩为理由、剥夺她找真心人的机会的好。古墓派和全真教创始人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对林朝英前辈的才华也十分敬佩,但是这并不代表在情之一字上她就是对的。至少从结果来看我觉得她错得挺严重的。”
杨过是听不得别人否定他尊敬的人的,但说话的人是郭芙,那他也做不出“至情至性”的模样来——其实那样的姿态又有什么格调了呢?面对别人的时候,杨过总是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怎么高调怎么抓睛怎么来,但是面对郭芙,他就突然内敛、谦逊、“委婉”起来了。
这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杨过自己当然是没发现的。
“郭世妹,你要说话就直接说,不要扯到那么远。”
郭芙顿了顿,认真道:“不扯到那么远是不成的,因为没有林朝英前辈就没有龙姑娘的师傅,没有她师傅就没有她,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你。这一连串的事缺了一点少了一点都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我想议论先人,说得正不正确是一回事,但我自认说出的话都毫无私心绝无偏颇,你要生气也由得你。”
郭芙如此讲道理,杨过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你尽管说便是。”
“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们旁观者也只能从人家的表现上,根据人之常情来推测几分。所以我不跟你争他们两个之间有没有深情这件事,只说结局,最后是祖师爷宁肯让出对他有重大意义和价值的古墓,当了一辈子的童男,也没答应去林朝英前辈。”
“我只能站在女子的角度去看。不管我心里确不确认这个男人爱不爱我,在我主动开口求嫁后,这人宁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不娶我,那我肯定会气死的。而且什么伤心欲绝心如死灰之类的估计也少不了。那么这样一个失意人,喏,我们头顶就有一个好例子——幸好祖师爷没和别人成亲。”
郭芙在这方面点到为止,不想对杨过的师门褒贬太过,转而道:“总之,这样的林朝英前辈教出了一个徒弟,然后这个徒弟又教出了两个徒弟,上面那个我们不去说她,早疯了十多年了没说的必要。但另外那个,她从小生活在古墓,不知世事,对男女之情的认知全部来自于祖师爷和林朝英前辈之间的悲剧,思维观念也和林朝英前辈一脉相承。”
郭芙舔了舔下唇,委婉道:“我不评价这样对不对好不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只想说,龙姑娘想要的,如果只是她爱的人,那么这种爱是很可怕的。”
“我不说它自私,是因为我觉得男女之情本就是自私的,小野寺非要爱大庭,所以父母不同意也没用,所以大庭不愿意也没用,她千方百计地一定要爱他,也千方百计地要他也爱她。”
“我刚才说我想起前世不是跟你说笑,是真的,不然我也说不出这番话来。”
“正因为我见过爹爹妈妈、小野寺和大庭之间的生活,所以我才有底气开口,这一回我确实没有鲁莽,至少没有鲁莽在我说出的话上。”
“她天真无知,固然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是无论如何,‘无知’都不值得鼓励。我以前也很无知,是比她的无知要惹人厌无数倍的无知,所以我这么说,姑且应该不算说她坏话吧?”
“总之杨世兄,说这番话我也很尴尬的,但是又不能不说……”
“如何就不能不说了?不说又如何?”杨过突兀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