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四娘子才八岁,王妃未免太着急。
嘉王也没想到王妃会如此着急。
王府大宴前,王妃曾与他说过大娘子的婚事,嘉王当时就很不高兴,大娘子才十二岁,怎么也要留到十八岁再嫁人。
没想到王妃不仅急十二岁的女儿,连八岁的女儿都要急。
想用他的女儿去扶持娘家?
无知蠢妇!
“去你小阿婆那里住几天,好不好?”嘉王敛去眼中的戾气,仔细哄仍旧红着眼睛的女儿,“我让人给你缝制一套朱红流光锦广袖马面裙,缝制绣纹的地方都有宝石。”
四娘子眼中闪过明亮的光芒。
当然好,她早就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
但阿姐没有的东西,阿娘肯定不会给她做,上旬寒梅院考核她又拿了‘丁’等,还要求着阿耶拦着阿娘罚她,根本就没脸求阿耶给她做如此华贵的衣服。
她无声加大手臂上的力气,闷声道,“不要丑八怪!”
否则她宁愿不要衣服。
嘉王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涌上脑门,压着嗓子保证,“好,以后给你选个天人之姿的夫婿。”
纪新雪对探索王妃的愚蠢毫无兴趣,反正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王妃有多少的奇思妙想,都翻不出嘉王的手掌心。
听见嘉王喊他,纪新雪立刻应声,“阿耶?”
“带你四姐去你小阿婆的院子,让人给她熬碗安神药喝。”嘉王放下四娘子,对纪新雪道。
他不打算让四娘子看到王妃的丑态。
“我不喝药。”四娘子仗着嘉王这会脾气好,试图对嘉王撒娇。
嘉王不为所动,“衣服不做了。”
四娘子毫不犹豫的做出抉择,“我喝安神药!”
嘉王满意的点了点头,眼角余光见到虞珩,忽然看向纪新雪,“他来做什么?”
纪新雪实话实说,“小郡王说要给我送谢礼。”
嘉王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谢礼呢?”
纪新雪转头看向远处双手空空的虞珩。
嗯?谢礼呢?
不会慌乱之中扔了吧纪新雪眼中满是可惜。
嘉王见纪新雪的反应,就能猜到是什么情况,他拍了拍纪新雪的肩膀,留下句‘先去你小阿婆的院子,再带小郡王走动。’。
他今日委实没有心情与小辈寒暄。
四娘子目送嘉王离开,倒在地上的王嬷嬷和其他瑟瑟发抖的仆人们也都被松年叫来的人提走,眼中忽然浮现担忧,低下头小声问纪新雪,“阿娘不会有事吧?”
纪新雪不太确定四娘子的‘没事’是什么程度,只能含糊道,“等你回自己的院子时,就能看到王妃了。”
毕竟王妃只是离谱还没有到犯罪的程度。
四娘子重重的点了下头,脸上重新浮现雀跃,对她来说,能在苏娴的院子里生活,远离身边嬷嬷的说教,快乐不亚于去府外玩耍。
纪新雪见四娘子不再惦记王妃,也没有去给王妃求情的意思,悄悄松了口气,转头去找虞珩,却看到刚才还两手空空的虞珩,正捧着沾着草屑的雕花木盒朝他走过来。
四娘子有点怵虞珩面无表情时六亲不认的气势,悄悄往纪新雪身后躲半步,小声与虞珩打招呼,“小郡王。”
虞珩点头回礼,“宣明县主”
“我还以为盒子丢了,没想到还能找到。”纪新雪露出惊喜的笑容,拿出帕子擦净虞珩双手上沾染的草屑,又去擦木盒。”
无论价值如何,都是虞珩专门准备的谢礼。
要是就这么丢了,或者在慌乱中被毁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可惜。
虞珩嘴角浮现小小的弧度,以目光示意纪新雪去看不远处的花丛,“我将它藏了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
四娘子看看虞珩又看看纪新雪,有心想问木盒中是什么东西却莫名觉得张不开嘴。
到底是受了委屈和惊吓,即使已经被嘉王安抚过,见到苏娴的时候,四娘子仍旧抹着眼泪,不管不顾的往苏娴怀里钻。
她真的很害怕,尤其是嘉王离开后,她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被王嬷嬷牢牢控制在怀中无法呼吸时的感受。就算紧紧抓着纪新雪的手,四娘子也经常会有呼吸困难的错觉。
但她是姐姐,她要勇敢,不能让阿雪也跟着她害怕。
旁边还有小郡王在,她不能给阿耶丢脸。
看见苏娴,四娘子就像是见到主心骨,立刻放弃‘姐姐’这个值得骄傲也充满责任的身份,只想缩在苏娴怀中尽情的诉说自己的委屈。
苏娴心疼四娘子也没忘记纪新雪和虞珩,柔声让他们去纪新雪的屋子说话,不必担心四娘子,如果他们在这里,四娘子反而会不好意思,将情绪都憋在心里。
纪新雪心不在焉的带着虞珩离开,暗自感叹自己不够细心,忽略了今天发生的事带给四娘子的伤害,还以为有嘉王的安慰,已经让四娘子走出阴霾。
虞珩将一路捧着的雕花木盒举在纪新雪眼前,表情和语气都极为认真,“谢谢。”
纪新雪被虞珩郑重其事的神情感染,杂乱的心情忽然沉静下来。
“不客气?”纪新雪接过雕花木盒时,故意只眨了下右眼,原本严肃到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
将雕花木盒摆放在妆奁旁,纪新雪小心翼翼的去摸雕花木盒边缘的小机关,轻轻掰开暗扣,拿下盒盖。
木盒里是十个巴掌大的白色宽口矮瓷瓶。
纪新雪放下手,满脸真诚的望着虞珩,“如果是胭脂水粉,我拿去送给姐姐们,你会生气吗?”
虞珩似乎没想到纪新雪会这么说,认真思索了一会才开口,“送给你的东西,随便你怎么处理,我为什么要生气?”
只要纪新雪收到礼物的时候脸上有笑容,对于虞珩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见虞珩脸上没有半点为难或者勉强,纪新雪才彻底放下心,眼中重新浮现期待。
头一个罐子中是朱红色的粉末,色彩算是纪新雪在这个时代看到最正的红,不知道里面掺了些什么,竟然在自然光下隐约闪烁亮光。
虞珩为纪新雪解释,“这是辰砂粉,里面掺了些金粉。”
纪新雪点了点头,又去看其他罐子里都是什么。
与头一个罐子并排的罐子中还是一片朱红,却不是粉状而是稀稠的膏状。
第二排的两个罐子中同样是相同颜色的粉末状和膏状,是鲜亮的橘黄色。
第三排的罐子中是带着玻璃光泽的蓝紫色。
第四排的罐子中是流淌着光晕的墨绿色。
第五排的罐子中是醇厚的白色
“是颜料?”纪新雪满脸诧异的看向虞珩。
在这个时代,有颜色的东西都极为珍贵,颜料更是最没有必要的奢侈品。
只有天然矿石经过复杂的过程,才能得到很少的颜料。
红色和黄色算是这个时代最容易得到的颜色,分别来自朱砂和牛黄,但虞珩送给他的颜料色彩极正,必定要耗费更多的原材料和更多的时间,更不用说里面还掺了金粉和银粉。
至于蓝紫色、墨绿色和白色的颜料,纪新雪只能依稀记起来,墨绿色的颜料是由孔雀石制作,这种石头皆是番邦小国进贡,极少会流入民间,就算是有价格也不会有人卖,更不会有人败家到将孔雀石磨成粉末,制作成颜料。
除非是绘画大家想要留下传世之作。
虞珩点了点头,“你很有绘画天赋。”
他不必再问纪新雪是否喜欢这份礼物,纪新雪眼中的惊喜已经告诉他答案。
可惜时间太短,来不及将他收藏的宝石制作成颜料,只能从别人手中换取,不仅颜色少,量也不算多。
纪新雪厚着脸皮认下虞珩的夸奖。
如果寒暑不歇的坚持十年算是天赋,他确实能当得起‘天赋’二字。
“我用这些颜料为你画幅画,如何?”纪新雪仔细的检查每个瓷瓶的封口处,生怕没盖严瓷瓶会导致颜料受损。
虞珩送来如此贵重的礼物,就算是谢礼,也让纪新雪产生很大的压力,偏偏又狠不下心拒绝。
只能选个折中的办法,将礼物用在虞珩身上。
虞珩瞳孔无声放大,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惊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不嫌弃我的画法和传统画技风格不太一样。”纪新雪稍作思考,与虞珩商量,“我先画点别的东西练练手,你也可以在看我的草稿后,再考虑一下。”
“不需要考虑。”虞珩立刻接话,声音中暗含极为少见的急切。
可惜纪新雪正在思索为虞珩画什么样的画,没有在意小小的不同寻常。
直到走出嘉王府的大门,虞珩仍旧满脑子都是纪新雪答应他的画,心不在焉的让仆人将马车赶去他取颜料的琳琅楼。
老掌柜见到虞珩去而复返,立刻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观察虞珩的表情。
他已经知道虞珩将那盒比金子还贵的颜料带去嘉王府,却不能肯定虞珩去嘉王府是为了见谁。
将虞珩暗含肃杀的眼神和放松的姿态收入眼底,老掌柜满心茫然。
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再准备些绘画上能用的东西,明日送去嘉王府。”虞珩吩咐老掌柜。
老掌柜声如洪钟般的应声,眼中的警惕散得干干净净。
还是在画上能用到的东西,定是和颜料送给同一个人。
能连续两日都在嘉王府中,必定是嘉王府的主子。
大概率是宣明县主或者宁淑县主。
莫长史被逼得只能困守封地,他在长安亦是心惊胆战。
生怕小郡王受祁六的蛊惑,生出去袁州找祁六的想法。或者突然被哪个与英国公府关系亲密的女郎迷住,非卿不娶。
猜到让虞珩频繁送礼,还格外上心的人是嘉王府的县主,老掌柜脸上的笑就没收敛过。
老郡主在天之灵保佑,定要让小郡王心想事成。
英国公府的人再怎么丧心病狂,碰上嘉王府的明珠也要有所顾忌。
长安脚下,哪个消息灵通的人不知道嘉王最护儿女?
“老奴这就去让人准备,专挑最好的东西捡,明日亲自送去嘉王府。”老掌柜为虞珩倒了杯茶,语气十分殷切。
虞珩动了动嘴唇,闭眼遮挡烦躁。
他想亲自将东西给纪新雪送去却找不到理由。
若是连续送两天的谢礼,会不会让别人觉得纪新雪贪他的财?
那些只会嚼嘴皮子的贱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茶盏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虞珩面无表情的点头,“嗯,你亲自去送,再让人去看看京郊的小马如何,过几日,我带”
虞珩忽然转头看向老掌柜,在老掌柜炯炯有神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他有种这个掌握安国公主府在长安所有经营的老头,想要生吞了他的错觉。
“带谁?”老掌柜迫不及待的追问。
虞珩忽然生出别扭的情绪,转过头避开老掌柜的视线,“你别管,喂好剩下的几匹小马,我要送给同窗。”
“哦”老掌柜阴阳顿挫的应声,是宁淑县主啊。
肯定是个温柔贤淑的姑娘,能柔声细气的抚平小郡王的委屈。
虞珩心中乱窜的小火苗被老掌柜激成熊熊燃烧的大火,横冲直撞的想要冲出胸膛。他烦躁的皱起眉毛,终于忍无可忍,猛得站起身往外走。
想来是最近天干火大,回头让柳太医给他开副下火的方子。
老掌柜没能追上虞珩的步伐,捏着胡须站在花厅门口兀自傻笑。
他吹了半晌冷风,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
正想去找人收集绘画用的好材料,再吩咐人去京郊的大庄上仔细准备。一阵风似的离开的虞珩忽然出现在回廊转角处。
虞珩停在老掌柜面前,眉宇间闪过迟疑,犹豫良久,才对老掌柜勾了下手指。
老掌柜何曾见过虞珩这般纠结的模样,立刻将别的心思都放在一边,凝神俯身去听虞珩的吩咐。
虞珩的声音细不可闻,多亏老掌柜长年习武耳力绝佳才能听清,“宁淑县主的表兄今日有去赴嘉王府的宴,你去查查,是哪位表兄。”
老掌柜重重的点头,“小郡王放心,明日我会安排人去国子监给你送百味斋的糕点,那个人会将‘表兄’的全部信息都告诉你。”
“我只想知道是哪位表兄。”虞珩下意识的强调,又怕老掌柜真的只打听排行,十分别扭的补了一句,“其他信息随便打听一下就行。”
老掌柜暗自掐紧手心,声音越来越轻,“您放心,肯定是‘随便’打听。”
虞珩还是不满,却说不出是哪里不满,只能将罪名继续归结在‘天干火大’上,沉着脸离开。
虞珩转身后,老掌柜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好不容易坚持到虞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已经靠在门边委顿在地上。
如果有人在老掌柜身边,就会听见压在嗓子眼的‘哈哈’声。
只是老掌柜不经意间抬起头的时候,昏黄的夕阳除了照亮他头上的白发,偶尔还会照亮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