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国子监上学,纪新雪都没见到钟娘子。
李嬷嬷和彩珠来找过纪新雪,但纪新雪不愿意见她们。
花姑姑和叶姑姑不愧是在宫中服侍多年,任凭李嬷嬷和彩珠用尽所有办法,甚至试图在纪新雪的白墨院撒泼,都没能越过两位姑姑和气的笑脸见到纪新雪。
为了照顾钟娘子的情绪,纪新雪虽然没自己回栖霞院却特意让碧绢和彩石在钟娘子每日去王妃院子里上课时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给钟娘子带了几句话。
既能告诉钟娘子,刚刚搬院子的他过得很好,免得钟娘子担心他,也能避免钟娘子抓着碧绢或者彩石不放。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纪新雪回到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整旬的《御》课已经彻底结束,变成相比较其他学科,与《御》关联最大的《射》。
纪新雪特意穿了套窄袖骑装去上学,顺便将从苏娴那里搬到白墨院的贵重颜料和从钟娘子那里拿回来的四个雕花木盒都带去国子监。
下了马车,纪新雪让早就等在这里的绿竹和晴云将先这些东西搬去绣楼。
在国子监上学的人,必须在大门处下车,然后步行去学堂。
国子监小学的学生,是整个国子监年纪最小的学生中身份最高的存在,所以国子监专门将小学设立在距离东门最近的地方。
就算是纪新雪这样的七岁小童,从国子监东门走到寒竹院门口,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反而是捧着东西要送去绣楼的绿竹和晴云,可以使铜钱叫个只有寻常马车三分之一大小的青帘驴车,在国子监隐秘的角落缓慢前行,绕个极大的圈子,从后门进入寒竹院,直接停在绣楼门口。
每次见到驴车,纪新雪都很难移开目光。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如果他敢坐驴车,最晚在中午午歇的时候,‘嘉王府宁淑县主坐驴车’就会传遍各个学院。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成为国子监的‘名人’。
纪新雪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驴车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内,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继续用双脚测量从国子监东大门到寒竹院大门的距离。
经过无数次的失望,纪新雪终于找到亲测可行的偷懒方式。
国子监内有个几乎贯穿整个国子监的园子,被国子监的博士和学生们戏称为‘满园’。
满园中花枝、树木的生长姿态极为野蛮,总会给人阴森的感觉,苍茫大气的美也不是很符合国子监学生的审美。
因为几乎不会有学生去逛这个园子,国子监对满园极不上心。
久而久之,园子内的植物生长的姿态更加放肆。学生们常常遇到在园子里走着走着,发现前面竟然是死路的情况,形成恶性循环。
短短的时间内,纪新雪已经将从国子监东大门进入满园,在满园内绕去寒竹院门口的所有大路、小路探得一清二楚。
偶尔四娘子在大门处遇到德惠公主,直接与德惠公主结伴去寒梅院的时候,纪新雪就会贪图方便,经过人迹罕至却能走近路的满园去寒竹院。
所谓夜路走多了早晚都会遇到鬼,回到国子监上学的第一天,纪新雪就遇到了‘鬼’。
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哭闹声,纪新雪稍稍犹豫了下,对拽着他袖子的碧绢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将头上容易发出响动的步摇取下来放在碧绢手中,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
借着随着天气转暖越来越茂盛的花丛遮挡,纪新雪飞快的探头,看了眼发出哭喊声的地方,立刻躲回花丛后。
居然有他认识的人。
是寒竹院的白氏姐妹和一个不认识小娘子。
小娘子身上的衣服和装扮不输白氏姐妹,身份只会比白氏姐妹高,毕竟白氏姐妹家中无人做官,靠宫中正得势丽嫔才能在寒竹院上学。
纪新雪轻手轻脚的回到碧绢身边,用目光示意碧绢先拿着步摇跟在他身后,悄悄往来时的路后退。
虽然不想绕路,但他更不想卷入莫名其妙的纷争中。
那个不认识的小娘子虽然在白氏姐妹的咄咄逼人下很吃亏,骂人比不过白五狠,哭闹也没有白三能作。
但这里毕竟是国子监,白三和白五再怎么离谱,也不至于在国子监内打人。
‘啪!’
响亮的巴掌声仿佛是隔空打在纪新雪的脸上。
纪新雪停下脚步,满脸无语的看向草丛的方向,隐约还能听见‘狐狸精’、‘不配’之类的字眼。
犹豫良久,纪新雪还是选择再留一会,悄悄退回原本藏身的花丛处。
‘我就看看白氏姐妹还能离谱到什么程度,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他在心中默念。
离得近了,纪新雪更能听清楚白氏姐妹和陌生小娘子争执的内容。
小娘子显然是被打蒙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半晌都没说出来话。
白氏姐妹却得意极了,嘴巴就没闲下来过。
“看你这副没脸皮的样子,就知道你姐姐是个什么货色,竟然也敢心存妄想,呸!”
“我们这么好的脾气你都受不了,你姐姐,哼,你家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怎么伺候圣人,难道凭蒙头大哭的蠢样子给圣人取乐?”
小娘子终究还是有气性在,没被白氏姐妹蛮不讲理的气势压住,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
她冷笑道,“圣人选谁做妃自然有他的道理,我阿姐也许不配,某些目不识丁的蠢货更不配。”
小娘子越想越气,理智逐渐被怒火吞噬,终究还是恶意占据上风,她满眼憎恨的看着白氏姐妹,只想看到白氏姐妹痛苦、恼怒的模样,口不择言,“就算是从宫中老人里封妃,还有昭仪娘娘和周嫔娘娘,怎么会轮得到连蛋都不会下的母鸡?凭什么?凭这只母鸡的羽毛格外好看吗?”
没等纪新雪消化庞大的信息和贵族女郎吵架的凶猛姿态,那边已经又闹了起来。
纪新雪怕那边的人都在气头上且正是不知道深浅的年纪,再添上几分骨子深处的恶,可能真的会出事,示意碧绢俯身,在碧绢耳边交代了几句话。
另一边的人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半点都没有注意到,曾有人悄悄经过,听到她们的对话又悄悄离开。
被白氏姐妹想办法约出来,然后堵在这里的人是御史大夫的小孙女崔青枝,她根本就不认识白氏姐妹,只带着贴身女婢来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是因为轻信他人,才会被哄骗过来。
白氏姐妹见到崔青枝就各种阴阳怪气,先评头论足将崔青枝贬的一分不值,又说崔青枝这幅样子,崔青枝的姐姐更不是好东西,几乎是将崔青枝全家都骂了进去。
崔青枝满头雾水的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白氏姐妹是谁,为什么特意找她的麻烦。
前几日,圣人忽然在每旬与朝臣们见面的时候,露出想要再封个妃位,凑齐四妃的意思,惹得朝臣们大为心动。
圣人对待后宫新宠越来越宽和,仅仅是宫女出身且没生育的丽嫔和珍嫔都能封嫔,还能得到圣人专门赐下的封号,如果是名门出身的贵女得到圣人的青眼,岂不是有更大的造化?
五位活着的皇子中,唯有嘉王在玉碟上是记在苏昭仪名下。余下的皇子,包括同样是养在生母膝下的十皇子,都是单独录入玉碟,母亲的位置还没有正式刻字。
万一能哄得永和帝高兴,将皇子名正言顺记在名下就算圣人已经没法再让嫔妃有孕也没有关系。
白千里与崔御史打听崔氏女的生辰八字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避着其他人。
圣人有意选崔氏女为良妃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长安,甚至闹得后宫也为此生出很大的波澜,才会惹更早知道圣人要封良妃,将良妃视作囊中之物的丽嫔不满。
丽嫔特意让人传话回娘家,请家中父亲去警告崔御史。
‘若是崔氏女抢了她的妃位,她定要崔氏女有命封妃,没命享福。’
丽嫔的父亲和兄长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被门外的白氏姐妹偷听到。
白氏姐妹早就知道,她们能从漫天尘土飞扬的村子里搬到华贵的府邸中,脱下粗布蠢衣换上锦衣华服,都是靠没见过几面的丽嫔。
只有丽嫔身份稳固,甚至能越爬越高,她们才能越过越好。
所以白氏姐妹比丽嫔的父亲和兄长还要气愤,打定主意要让崔氏女好看。
刚好在国子监读书的崔青枝,特别倒霉的被白氏姐妹选中,成为‘杀鸡儆猴’的鸡。
在白氏姐妹心中,焱光帝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其余人都不如最得焱光帝宠爱的丽嫔。
尤其是凭着是丽嫔的侄女,没有经过所谓的‘考核’就进入寒竹院和郡王、县主做同窗后,她们更加坚信原本的想法。
焱光帝第一,丽嫔第二,其余人皆不必在意。
因为丽嫔会给她们做主,焱光帝会给丽嫔做主。
对于崔氏,别说崔氏传承数百年的历史,白氏姐妹甚至不知道御史台的御使大夫是三品大员。
崔青枝好不容易才从白氏姐妹恶讥讽的话语中总结出有效信息,拼凑出事情的前因后果,险些被蛮不讲理的白氏气昏过去。
世上怎会有如此愚蠢自大的人,居然还是一大家子。
从宫中丽嫔到白氏姐妹,没有一个好东西!
崔青枝系出名门,就算是没有今日之事也未必看得起连外戚都算不上的白氏姐妹,如今全家都被对方侮辱挑衅,更是理智全失。
双方言语交锋数个回合。
崔青枝虽然撒泼不如白三,恶不及白五,论粗俗野蛮更是拍马不及白氏姐妹,但她的见识远胜白氏姐妹,从小耳濡目染各种或明或暗的言语机锋,每句话都戳在白氏姐妹的痛脚上。
可惜崔青枝错估了白氏姐妹的嚣张跋扈,她万万没想到白氏姐妹居然敢对她动手,完全不在乎后续如何收场。
即使崔青枝身边仅有的女婢尽量趴在崔青枝身上,用身体护着崔青枝,也抵不过白氏姐妹和她们带着的侍女扯头发掐软肉的手段和绝对的人数压制。
紧紧两个呼吸的时间,崔青枝和女婢就只能卧倒在地上,勉强护住头脸。
“县主,您慢点,您真的走错路了!”远处忽然传来的嘹亮女声,让纠缠在一起的人短暂的凝滞住。
“我不可能走错!”有些生气的骄纵声音紧随其后,“我在这里上学这么多年,还会不认识路?笑话!”
“哎?”先开口的女婢似乎极惧怕‘县主’,见‘县主’坚持,就不敢多劝,沉默了一会才再次开口,“奴刚才追着您过来的时候,看到了隔壁院子的齐博士正在舞剑,奴让齐博士来给您指路?”
‘县主’极为不耐的训斥了女婢几句,才勉强同意女婢去找齐博士,“作死的小蹄子,快去快回,别让我久等!要是齐博士说我认的路才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被打断的白三娘子和白五娘子理智稍稍回归,尤其是听见‘博士’的字眼后,眼中皆闪过慌张。
饶是她们再无所畏惧,也对博士们存在天然的敬畏。
白三娘子狠狠的咬了咬牙,掐着崔青枝肚皮上的软肉转了半圈,得意洋洋的道,“你尽管去告状,我们不会承认。”
没等小娘子有任何反应,白氏姐妹已经手拉着手,急匆匆的往与‘县主’截然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
“小娘子?”崔青枝的女婢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眼泪成串的往下掉,“我们去找国子监祭酒!一定要让她们付出代价。”
崔青枝倚在婢女身上,眼泪掉的比侍女还狠,“不去!先回家找父亲,看父亲怎么说,绝不能耽误家里的大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崔青枝望着白氏姐妹离开的方向,握成拳的手狠狠砸在地上,“早晚要让她们跪在我面前求饶。”
纪新雪在原地等了许久,不仅等到白氏姐妹离开,还等到小娘子被她的女婢扶起来,咬牙切齿的放出狠话,才彻底放下心。
他带着碧绢蹑手蹑脚的离开,在到处都是茂密花丛和假山的地方左绕右绕,直接绕到了国子学的门口。
看着正满脸惊讶的望着他的大娘子,纪新雪才发现双腿已经酸软的不像样子。
行吧,至少可以肯定,白氏姐妹就算是突然长了脑子,记得去探究打断她们的‘县主’是谁,也必定不会想到他身上。
毕竟国子监最不缺的就是县主,那片地方还是能贯穿整个国子监的满园,所有学院的学生都有可能从里面经过。
刚才高声喊话的时候,他不仅捏着嗓子,还是扮演的女婢角色。
如果这都能被白氏姐妹认出来除了他与白氏姐妹今日犯克,他再也找不出别的解释。
面对大娘子的询问,纪新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想从满园绕近路,没想到阿姐能不能告诉别人,我是专门来找你?”
大娘子捋顺纪新雪耳边的碎发,嗔笑道,“我还以为你比靖柔和明通稳重,没想到只是与阿姐还不熟悉,鬼心眼一点都不少,小小年纪就知道爱面子。”
纪新雪露出个略显羞涩的微笑。
大娘子果然没有为难他,为了帮他保住面子,还让书童去国子学的酒楼,将只有国子学才有的糕点每样都取上一份,给纪新雪带回寒竹院。
假装纪新雪是想要糕点,才会来国子学。
纪新雪回到寒竹院的时候,抬眼就看到正倚着大门的虞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