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入车门后径直赶往前院,纪新雪试探着将翘起的脚放下。
只是将受伤的脚做个踩实的假样子还行,只要敢用力,立刻疼的纪新雪眼泪汪汪,以至于嘉王在马车外等得不耐烦,掀开帘子催促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纪新雪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痕。
纪新雪心道‘要完’,下意识的扬起讨好的笑容,希望嘉王能看在他已经是伤员的份上嘴下留情。
随着纪新雪的表情变化,泪水不再安于被束缚在眼眶内,悄无声息的顺着脸侧滑落。
嘉王猝不及防的看见纪新雪明明委屈到躲在马车里哭,见到他时却下意识扬起笑容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在他的印象中,纪新雪不是会默默受委屈的人,难道是他错了?
纪新雪自知躲不过去,眼中闪过淡淡的心虚,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小声道,“在寒竹院的时候,不小心崴脚了。”
他没撒谎,最多是有所省略。
纪新雪主要是觉得他崴脚的理由太说不出口。
如果他是被崔青枝推倒崴脚,或者和崔青枝打架崴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对嘉王告状,但他是为了躲崔青枝才崴脚。
出乎纪新雪预料的是,嘉王竟然没有为难他,只是目光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就主动伸手要抱他下马车。
既没嘲笑他蠢笨,也没追问他为什么会崴脚。
纪新雪大喜过望,立刻朝嘉王扑了过去,笑嘻嘻的道,“阿耶今日有什么喜事?我刚才可听见了,阿耶允许我陪你饮杯酒。”
嘉王暗自咬牙的力道渐松,伸出手指点在纪新雪脑门上,“你身上有伤,喝什么酒?赏给松年替你喝,你在旁边看着。”
说罢,嘉王将纪新雪抱在怀里,转身越过松年打起的帘子,大步往花厅去。
纪新雪仔细观察嘉王的表情,暗自分析自己能不能有哪怕一丝饮酒的希望。
嘉王所说的酒是果酒,都是纪新雪酿的酒。
纪新雪的本意是想做果汁,没少浪费银子却从未成功。
严格意义上来讲,纪新雪做的果汁也不算失败,毕竟果汁做出来了,就是味道一言难尽。
纪新雪不愿意轻易放弃,用尽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抢救果汁,最后想到可以将酒和果汁结合,酿造成果酒。
果酒的味道总算是没让纪新雪失望。
酸酸甜甜,不仅保留果子特有的清香,还能压下酒的奇怪味道,被纪新雪当成低配饮料。
果酒成功后,立刻获到纪新雪身边所有人的喜欢,上至嘉王、钟娘子、四娘子等人,下至碧绢、彩石。
但凡尝过果酒味道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纪新雪酿的果酒。
纪新雪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嘉王抄家。白墨院内的所有果酒都被松年带人搬走,原本摆放着果酒的地方都变成整箱的各色衣料和首饰。
嘉王的理由非常正当,怕纪新雪年纪小把持不住,从此成为酒鬼。
纪新雪伤心之下熬了整宿,将酿果酒的过程写在纸上,又结合已经不太清楚的记忆和丰富的想象力列出几种提纯酒的可尝试办法。
他拿着两样东西去找嘉王,试图能赎回他的果酒,可惜只赎回两小坛。
仅有的两小坛果酒,还要防备食髓知味,有变成小酒鬼征兆的四娘子。
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好不容易能听到嘉王松口允他饮酒,还是白墨院库存之外的酒,纪新雪委实不愿意轻易放弃。
嘉王没理会纪新雪祈求的目光,他将纪新雪放在铺着软垫的靠椅上,亲自脱下纪新雪的鞋袜,“伤的重不重,大夫怎么说?”
纪新雪老老实实的回答,“不重,只是崴脚,大夫说按时用药,三五天的时间就能正常走路。”
嘉王听纪新雪如此说,就没去拆纪新雪脚腕上的包扎。
他点了点头,将纪新雪的脚放在仆人搬过来的凳子上,去洗过手后,在纪新雪的另一边坐下。
“阿耶还没说,今日是有什么喜事才如此高兴。”纪新雪还惦记着果酒却因为脚伤心虚,不敢直接向嘉王讨酒,只能提醒嘉王开心事。
希望嘉王心情重新转好,能再给他个机会。
嘉王一眼看透纪新雪的小心思,莞尔道,“今日司徒、司空和多位朝臣再次联名上书,请圣人允许诸王入六部历练。”
“成了?阿耶去哪里?”纪新雪的双眼猛得亮起来。
当年焱光帝允许黎王、嘉王和襄王入朝听政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焱光帝已经开始考虑太子的人选。
虽然刚经历过的伊王和振王大厦突起,大厦倾颓之事,朝臣们都不敢立刻明目张胆的站队,但有想法和胆量的人,还是会用各种隐蔽的方式和诸王联系。
那段时间,各种拜帖和礼单如雪花似的飞往诸王府,最后无一例外的石沉大海。
诸王比朝臣们更怕焱光帝发疯。
焱光帝已经用种种事迹证明,皇子和朝臣同时不老实,他有可能放过朝臣,但绝不会放过皇子。
如此过去三个月,朝臣们的热情忽然大幅度降低。
焱光帝所谓的让诸王上朝听政,真的只是上朝听政,但凡皇子在朝堂上说半个字都会被焱光帝毫不留情的训斥。
哪怕那日上朝时焱光帝偷懒没出现在朝堂,也会在知道朝堂发生的事后专门下旨训斥诸王,杖责十还是杖责二十,完全看焱光帝的心情。
黎王、嘉王和襄王都受过罚后,朝臣们猛然醒悟,焱光帝允许诸王上朝听政不是打算考虑太子的人选,而是在对朝堂妥协。
诸王上朝听政之前,朝臣们已经连续五年上折请求焱光帝允许成年皇子上朝。
朝臣们想通始末后,都陷入不同程度的震惊。
他们持续上折请求焱光帝允许成年皇子上朝只是例行之举,尽人臣的责任,为此已经有多位老臣被致仕,数不清的官员被贬谪到苦寒之地。
请求焱光帝允许成年皇子上朝,不亚于指着焱光帝的鼻子说你老了。
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
哪怕下一个被致仕、被贬谪的人就可能是自己,朝臣们也没放弃上折。
虞朝有焱光帝,已经元气大伤。周边附属虞朝的小国多年不向虞朝进贡,甚至连虞朝境内的边疆将领都不将长安政令放在眼中,暗地里诸多阴奉阳违的举动。绝不能在焱光帝驾崩后,再迎来一名什么都不懂的新皇。
因为焱光帝多年形象深入人心,当初焱光帝‘病重’,伊王和振王入朝的时候,朝臣们完全没想过,这是焱光帝准备和朝臣退步、妥协之前,考验儿子们的行为。
伊王和振王被清洗后,焱光帝又允许黎王、嘉王和襄王入朝,朝臣们也没往这是焱光帝在对朝臣退步、妥协的方向想。
直到焱光帝允许黎王、嘉王和襄王入朝,却不允许三位亲王对朝政沾染半分,朝臣们才恍然醒悟。
焱光帝仍旧多年如一日的防备他的儿子们,但他确实老了,正因为苍老悄无声息的做出从前绝对不会做的事。
‘对朝臣妥协。’
这个发现让朝臣们的心情异常复杂,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激动,焱光朝主强臣弱近二十年,竟然还有强弱转换的机会!
朝臣们又开始新一轮的上折,这次他们要求焱光帝允许诸王入六部历练。
两年半的时间过去,焱光帝再次妥协。
嘉王上朝听政不久,就察觉到焱光帝不是真心想放权给诸王,立刻恢复隔三差五去宫中请安,有时间去京郊跑马的习惯,对朝政完全不上心。
果然,焱光帝对嘉王多有宽容,隔三差五就有赏赐,嘉王也是兄弟三个挨打最少的人。
认真上朝,发现自己听不懂特意向朝臣请教的黎王和襄王却连番倒霉,总是被焱光帝下旨斥责。
今日允许诸王去入六部历练,黎王被指去刑部、襄王被指去工部,嘉王却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这些年几次三番的折腾,早就让嘉王彻底看清焱光帝钓鱼的套路,他才不会以为焱光帝给黎王和襄王指了最差的地方,却给他可以选择的机会是看重他。
八成是他无意中犯了焱光帝的忌讳,焱光帝才特意给他犯错的机会。
嘉王在焱光帝慈爱的注视下恭敬回话,“儿臣全凭阿耶安排。”
焱光帝却不肯接茬,“这是我给你的恩典。”
嘉王犹豫良久才再次开口,“儿臣不喜礼部,只要不是礼部,去哪都行。”
“嗯?你为何不喜礼部?张卿可有哪里招惹过你。”焱光帝轻笑,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嘉王不言,又被焱光帝追问才略显不情愿的答道,“德妃娘娘封妃时,礼部怠慢德妃娘娘。”
焱光帝哑然失笑,顿时觉得自己对嘉王的警惕来得莫名其妙。
他岂是能轻易猜透的人?
嘉王所作所为刚好让他顺眼不过是巧合罢了。
焱光帝失去继续与嘉王说话的心思,目光扫过站在一起的六部尚书,随手将嘉王指到户部。
嘉王没与纪新雪细说朝臣和焱光帝之间的博弈和他今日在朝堂上与焱光帝对答时的危机,只告诉纪新雪结果,“圣人将我指去户部。”
纪新雪眼中浮现笑意,“好地方!”
以焱光帝的性格,肯定不会允许皇子沾染吏部和兵部,相比之下,户部已经是最好的去处。
嘉王心情极佳,听着纪新雪嘴中仿佛说不完的好话,终究还是默许松年给纪新雪倒了杯果酒。
夏日炎热,嘉王与纪新雪一般苦夏,吩咐厨房不必准备饭菜,上两碗凉面即可。
劲道爽口的凉面下肚,还有酸酸甜甜的果酒,让纪新雪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想起这几日寒竹院内诡异的气氛,纪新雪忍不住和嘉王打听颜嫔。
嘉王正等着仆人给他端新的凉面来,懒得与纪新雪说话,便让松年和纪新雪说有关颜嫔的事。
颜嫔原本是八品小官的女儿,比兄长还得小官的宠爱。可惜命不好,还没到出嫁年纪,小官就惹了事被罢官,郁结于心生了场大病,没几天就去了。
小官的妻子眼中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加上小官先是惹事又生了场大病,将家中钱财败得七七八八,小官的妻子更舍得不将剩下的钱花在女儿身上。
可怜颜嫔容貌殊丽、精通女红、于诗书上也有自己的见解,算得上是小家碧玉,却被母亲许配给富商的傻儿子。
只因为富商给的聘礼够多,且不求颜嫔有嫁妆。
颜嫔嫁给富商的儿子不久,富商痴呆多年的傻儿子忽然恢复正常,但这没有让几乎是被母亲卖入富商家的颜嫔境遇变好。
富商的儿子为了稳固地位,很快另娶家境相近的女子做平妻。
后来富商突然离世,富商的儿子继承富商的家产,给颜嫔写下放妻书和能让颜嫔和颜嫔生下的女儿能富贵无忧的财产。
颜嫔的母亲惦记上富商儿子给颜嫔的财产,整日带着颜嫔的嫂子去颜嫔的住处哭穷。
没过多久,颜嫔就变卖富商儿子给她的财产,带着女儿到长安生活。
颜嫔本是考上六部女官,因为宫中缺人才会阴差阳错的入宫,没想到竟然能得焱光帝的青眼,以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速度青云直上,短短时间内就成为颜嫔。
纪新雪边听松年说颜嫔的来历,边捧着半个巴掌大的酒杯小口抿果酒。
不愧是能扛得住崔氏良妃的女人,经历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都能出本书了。
“颜嫔侍奉圣人后,她前夫和她阿娘阿兄的生活可有受影响?”纪新雪好奇的问道。
虞朝女子地位高,风气也较为开放,女子和离或者丧夫再嫁都是很寻常的事,但焱光帝不是寻常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找颜嫔前夫的麻烦。
看颜嫔当年变卖家产带女儿来长安的做法,十有已经与她母亲和兄长生出芥蒂。
松年趁着嘉王专心吃凉面,在纪新雪可怜巴巴的注视下,偷偷给纪新雪的酒杯续了点酒,笑道,“颜嫔的夫家早就不再做生意,用所有家产在江南盘了些好庄子做田舍郎,尚未受到什么影响。颜嫔的母亲和兄长上个月刚到长安,如今正和颜小娘子住在庆云巷。
纪新雪摇了摇头,遗憾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颜小娘子”纪新雪仔细斟酌用词,“她有没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比如天生神力?
纪新雪每次看到寒竹院东湖,都会想起崔青枝落水的位置,脑海中下意识浮现颜小娘子的模样。
颜小娘子只比纪新雪大两岁,今年才十二,虽然个头在寒竹院中最高却不至于高得让人注目,看上去甚至有些纤瘦。
纪新雪委实难以想象颜小娘子是如何将崔青枝扔进东湖。
松年的面色古怪了一瞬,声音忽然压低,“奴随大王进宫给娘娘们请安的时候,苏嫔娘娘曾说过,见到颜小娘子徒手搬起半座假山。
纪新雪小鸡啄米似低头的动作顿住,“宫中的假山和王府的假山相比如何?”
松年答,“比王府的假山更大气奢华,规制也略胜一筹。”
纪新雪秒懂,宫中的假山比王府的假山还大。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如果这都不算天生神力
问完有关于颜嫔和颜小娘子的事满足好奇心,纪新雪又开始暗搓搓的打听关于良妃的事。
虽然知道更多内情后会毛骨悚然、夜不能寐,但完全不知道这些消息,纪新雪又觉得牵肠挂肚。
纪新雪知道嘉王和松年不可能什么事都与他说,只要松年脸上浮现迟疑,他就立刻开始问下个问题,绝不为难松年。
自从良妃开始试探着劝说焱光帝将襄王记在她名下开始,崔氏每隔几个月都会送俩个良妃的族妹入宫陪伴良妃。
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良妃就会将族妹遣出宫,再过几天,又让崔氏送其他人入宫陪伴她。
崔氏送进宫的小娘子都正值韶华且尚未婚嫁,出宫后就会立刻议亲,久而久之,大部分人都看透崔氏和良妃的小心思。
他们想效仿苏德妃和苏嫔,给良妃添个助力。
崔氏上次送入宫的小娘子已经在半个月前出宫,昨日崔氏又送入宫两人陪伴良妃,这次却不再是良妃的族妹,而是良妃的族姐,两个孀居的寡妇。
纪新雪眼中闪过幸灾乐祸。
看来自从入宫后就如日中天,衬得六宫粉黛皆失颜色的良妃,确实没少在颜嫔身上吃亏。
“你再倒下去,整个酒壶都空了。”嘉王拿出手帕擦嘴,看向松年的目光满是责备。
正小声说话的松年和纪新雪对视一眼,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一个盯着手心捧着的酒杯,一个研究酒壶的花纹,谁都不肯去看嘉王。
嘉王朝着松年伸手,“酒壶拿来,我看还剩多少。”
松年将剩下的果酒都倒入嘉王面前的空杯中,举着酒壶在嘉王耳边轻晃,“刚才温酒时,给大王温了整壶的酒却只给五娘子温三分之一,已经没有了。”
嘉王听酒壶中确实没有声音,将松年倒在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心中的狐疑却不减反增,“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