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风风火火的冲进郡守衙,一大批侍卫、谒者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早已等候在内的李斯,听到脚步声连忙起身作揖:“下臣拜见吾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令李公久等了。”
陈胜一把扶起他,随手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过竹篮,掀开竹篮上蒙着的麻布,兴致勃勃的说:“正好,这是内人用今岁的新麦做的蒸饼,李公且尝尝。”
“这……”
李斯有些傻眼的看了看面前朴实的竹篮,以及竹篮里朴实的粗瓷大碗,再看了看陈胜身上穿的葛布短打,以及他那双还粘着泥土的草鞋,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大殿内有许多人。
唯独他最不像王。
“咋的?瞧不上?”
陈胜见他不动,气咻咻的重新罩上麻布,像保护什么宝贝一样将竹篮抱在怀里:“真不识货,一般人儿我还舍不得请他尝呢!”
李斯连忙拉住他的手臂,赔着笑的说道:“哪能啊,下臣只是一时不敢相信少君(诸侯夫人尊称)竟还在亲自下厨,请大王开恩……”
“晚了!”
陈胜抱紧了怀里的竹篮,左脚蹬右脚的脱了带泥的草鞋,弯下腰亲手提起草鞋扔到殿门外,而后赤着脚大步走向殿上:“来人啊,跟我打盆清水来。”
李斯瞅着他轻快的背影,又想笑,心下又说不出的触动。
他曾在洛邑为官数十载,对于仕途一道有着十分深刻的理解。
在他的认知当中,人这种东西,一旦与权势这两个字儿挂上勾,那么人就不再只是人了,而是权势的附属品。
无论这个人以前是贫贱,谦和,还是正直。
只要他走上仕途,他身上权势的味道,都会逐渐大于他的人味儿!
他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行、迎来送往,都必然是先符合于他的官位、权势,其次才会符合他个人。
而且这个转变的速度,会比常人想象中的要快,官位越显赫越快、权柄越大的越快!
最好的例子,当然是天子!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子,哪怕有的人生来注定要做天子,但只要他一日还不是天子,他就没有天子的觉悟,他依然会像个人一样,笑脸迎人、迎来送往、隐忍伪装。
但从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自从拥有自己已经是天子的觉悟,就会理所应当的认为日月山河都该围着他旋转,天下黎民都该匍匐于他的脚下,再也容忍不了任何的不敬,再也容忍不了任何的违逆。
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是“天之子”……可以将其视作翱翔九天的神龙,也可以将其视作择人欲噬的猛虎,独独不能再将其当成是一个人!
敢将天子当成人的蠢货,大都死得很不安详……
这个认知,助李斯混迹大周朝堂,从无失手、步步高升!
独独到了陈胜这里,这个往日无往不利的认知,轰然崩塌了。
李斯至今都忘不了当初颍川前线,传回陈胜自晋为汉王之时,陈县十余万百姓齐齐走上街头,敲锣打鼓、奔走相告的欢腾场面……那块由陈县所有百姓每人出一钱熔铸而成的“汉王宫”牌匾,如今就挂在郡衙大门上。
他是亲身跟随过大周先帝出巡的,亲眼见过沿途数万百姓跪拜,无一人敢抬头直视王驾的场景,并且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为了自己能亲身参与到那样盛大的场景而自豪!
直到那一日,他亲眼见过了陈县十余万百姓大街小巷之上来回的奔跑,声嘶力竭的高呼……他才惊觉,当年随先帝出巡之时所见的百姓眼中,只有畏!
而那一日,他所见到的每一个陈县百姓的眼中,都是满满的敬意。
十余万百姓发自肺腑的尊敬一个人,爱戴一个人,由衷的为那个人能变得更好而欢呼雀跃的场景……
他这辈子,只见了那一次!
有且只有一次!
这样的人望,这样的威势……陈胜在淮阳这片地域之内,与周天子还有何异?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周天子还会受到三公九卿、世家门阀的钳制与阴奉阳违。
而陈胜的意志,在淮阳这片地域之内,畅通无阻、百无禁忌!
陈胜走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若是按照他以往的认知,他的王位应当已经压过他身上的人味儿!
他当锦衣华服、钟鸣鼎食,大兴土木、搜罗美姬。
他当深居简出、少言寡语,行则万众、言出惊雷……
但他没有!
他还住在长宁坊那间简陋狭小连个侍女都没有的小院子里,他还穿着少君亲手缝制的朴素衣裳,他还在见天东奔西跑着见不着人……
每每有要事找他,他不是在稷下学宫授课,就是梅花山庄和一帮低贱的匠人混在一起做着低贱的手艺活,不然就是在田地里行雨……时不时还蒙住脸不让侍卫跟着,一个人满陈县的乱窜。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李斯都只当陈胜这些行为都是作为外人看的表面功夫。
毕竟他都冒天下之大不韪自晋为王了,摆明了是个被权力欲望支配的野心家,怎么可能还有这么浓郁的人味儿呢?
直到后来,李斯忽然惊觉,打他认识陈胜的第一天开始,陈胜就一直都是这样。
为陈郡假郡守时是这样,为骑都尉时是这样,为红衣军军主时是这样,而今为汉王依然还是这样。
变化的只是他的地位和权势。
他一直巍然不动的耸立在权势的中心,纹丝不动。
旁的人,是权势的附属品。
独独到了陈胜这里,权势成了他的附属品!
……
陈胜擦净了身上黏糊糊的汗迹,随手将面巾放回铜盆里,舒舒服服的呼出了一口浊气,随口道:“说吧,这么着急的催我回来,是不是大周朝廷递信儿过来了?”
李斯愣了愣,似乎是没能反应过来,自己都还没开口,陈胜怎么就已经知道了。
回过神来后,他才慌忙起身揖手道:“大王明察……”
陈胜按了按手,没好气儿的打断了他的辩解:“说事儿就坐踏实了慢慢说,别一惊一乍的,你看我像是不相信你的模样么?”
李斯笑了笑,坐回太师椅上,心悦诚服的揖手道:“大王明察秋毫,确是洛邑旧交飞禽传讯于下臣,言朝中有意加封大王汉王之位……”
“前提是我征北军退回颍川是吧?”
陈胜嗤笑了一声,随手从搁在案几上的竹篮里取出一块蒸饼,撕扯着往嘴里送:“你那些个旧交也都混得不怎么样嘛,这么蠢的主意都来掺合!”
李斯讪讪的的揖手道:“下臣惶恐……”
陈胜沉吟了几息,扭头对身旁台阶上侍立的谒者说道:“去机要处,将北征军今日的战报取过来!”
“唯!”
谒者揖手,躬身匆匆走出郡守衙。
陈胜不紧不慢的撕扯着蒸饼,边吃边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