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边痛哭边断断续续说着,眼泪流进斑白的发间,将身下的枕头都濡湿了。
她突然手臂朝上猛力抓了两下,像是看见了救生草。
“如华,救救随儿,快救救随儿,救救随儿……”
激动的嗓音又渐渐变成了哭腔,充满绝望和痛苦。
随儿再也救不过来了——
如华,应该就是萧铭说的那位,及时赶到擒住了叛贼平王,没有让他篡位计谋得逞的阴姚大长公主的闺名吧。
“保重身体,别太难过,随儿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他痛苦的样子,他只是提前去了另一个世界等你,总一天你们还会相聚。他离开前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皇太后摇摇头,表情悲痛。
精疲力竭的皇太后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眼泪并未停止,但似乎已经接受了丧子的事实。
萧千翎几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最痛苦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却没料到冷静下来的皇太后又突然激动起来,比之前的反应还要剧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三声歇斯底里,似乎发自灵魂的质问将内室的人都惊住了。
“那本该是我随儿的位置,凭什么坐上去的是他!”
井甘清楚感觉到,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恐怖起来。
谁都能听懂皇太后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指的又是谁。
井甘后背猛然升起一阵冷汗。
许是被压抑的记忆被翻找了出来,之后无需井甘引导发问,皇太后自己便将心中隐藏的情绪通通发泄了出来。
“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凭什么要我亲手把我儿子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凭什么要我端庄大方,识大体,顾大局。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儿子死了,谁都别想好过,所有人都要给我儿子陪葬,陪葬!!!”
皇太后的心病不止在于丧子,还在于肩负皇太后这个尊贵身份的压抑和痛苦。
她悲痛丧子,却没有人能理解她的这份痛!
她不仅不能痛快地发泄,还要将这份蚀骨挠心的痛苦藏在心底,笑着将别人送上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至尊之位。
将属于自己儿子的一切都拱手相让。
她肩负着身为皇太后的责任,便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和怯懦,再大的痛苦只能咬牙隐忍,拼命抗住。
如此才是天下人、朝臣、甚至家族满意的皇太后!
这些无法宣泄的痛苦被压抑,便在心底结成了暗伤。
通过皇太后的讲述,她手心发烫的症状,沾血的甜瓜、满手的血这些都可以解释了。
发病那日宫女流了血,手掌按在血里,甜瓜也滚在血里染红了,这几个点刚好与先太子被杀那日的情况全部契合,这才引得皇太后发病。
但将这几个点单独拎出来,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萧铭几人一直忐忑地等着皇太后醒过来,只有井甘一脸从容淡定,很有信心的模样。
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紧张,今天听到了皇太后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知道萧铭会不会出尔反尔将她给作了。
若是把皇太后病治好了,至少还有点功劳,若没治好,说不定就真有可能出尔反尔。
在屋里干等着井甘有些心慌,便不以为然地摆了下手,借口屋里闷出去透透气,和阿兰一起出了屋子。
放晴的天空格外碧蓝,光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心情大好。
井甘想要让阿兰推着她到处走走,没走多远就听萧铭跟了上来。
“萧大人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萧铭双手背在身后,眺望着蓝天和远山,“天真好,终于见着太阳了。”
“是啊,阴了那么久,人都要发霉了。”
沉默了一会,萧铭又开口,“井姑娘想要何时回家?我让玉清送你。”
井甘侧头看了神情难得轻松的萧铭一眼,笑道,“多谢萧大人,就不必劳烦三少爷了,随便派辆马车送我就行。天也晴了,等皇太后情况好转,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便启程吧。出来这么多天,我娘肯定也着急了,早回去早让她安心。”
萧铭点了下头,没有反对。
“催眠之前你说的那句话是何意思?”
萧铭突然发问,井甘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指的是那句“天虽放晴了,但也不可放松警惕。”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字面上的意思。”
萧铭侧脸看她,眉心微蹙着,显然对她的这个回答不满意。
井甘失笑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把行宫东面的兵力撤了吧。”
而后就与阿兰走远了。
萧铭背手站在原地许久不出声。
萧玉清轻声走到了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着井甘远去的背景,眸带提防。
“爹,我总觉得这井甘有点邪性。”
“确实是个奇女子。”
萧铭叹了一声,吩咐他,“把东边兵力暂时撤回来。”
萧玉清愣了一下,“爹,您相信她说的话?”
“是真是假试过便知道了。”
他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沉默良久转身回去。
当天下午,皇太后病情大好的消息传遍了大夫、太医们住的院落,纷纷前往皇太后的住处请见。
皇太后不耐见客,都赶走了。
大家却是真真瞧见皇太后被萧家三小姐搀扶着在屋里慢慢走路,真的能行走了。
萧千翎此时心情格外畅快,小心地扶着皇太后在屋里一圈圈地走,看皇太后额上有了汗,这才停下来休息。
“您看我说的吧,您的病一定能好,相信我没错吧。”
皇太后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比之前足了许多,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小机灵鬼,还学会揽功了。病是人家井姑娘给我治好的,和你有何干系。”
萧千翎俏皮地凑在皇太后面前撒娇,头在她胳膊上亲昵地蹭了蹭。
“我怎么没有功劳,小甘是我带来地,是我慧眼识英雄呀。”
“贫嘴。”
皇太后拍了下她红艳艳的小嘴,却是欢喜地笑起来。
皇太后自病后就一直萎靡不振、精神不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轻松地笑了。
顾嬷嬷在一边看着,感动地几乎落泪。
“井小姐是大功,我们三小姐功劳也不小。太后可要好好赏赐两个小姑娘才好。”
“赏,都赏。那个小姑娘呢?”
萧千翎回答道,“她说您刚醒来要多休息,便不打扰您了,等您休息好了再来叨扰。”
“是个体贴的孩子。你能交到这样能干又心思细腻的朋友,姑祖母很开心。”
萧千翎蹲在皇太后身边,仰着明媚的脸庞,笑得一脸阳光。
“我也很开心!”
皇太后病情大好,暴雨又停了,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晚上萧铭做东,请井甘吃饭。
这顿饭便很有分量了,行宫的厨房忙活了一整个下午,珍馐美味摆了一大桌。
“此次多亏井姑娘出手相救,这杯酒我敬你。”
萧铭坐在主位上,举起酒盏。
他一个二品大员亲自敬酒,已经是十分给面子的了。
井甘端起茶杯道,“幸不辱命。以茶代酒,还请萧大人见谅。”
萧铭笑了一下没有介意,一杯酒一杯茶同时饮下。
萧千翎一整天都红光满面的,等萧铭敬了酒,立马也举起酒杯。
“我们之间就不必那么客套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以后你我就是我亲姐妹,喝!”
说着不等井甘回应,豪迈地一仰脖就将整杯酒干了。
井甘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与你做姐妹有些辛苦,既要帮你治病,也要帮你破案,还要听你唠叨,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