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激动的心情走进院门,董新中嘴里的一声“妈”,却没有喊出口,原因是,他看到了在院内纳凉的爷爷奶奶,呃,还有姑姑董虹。
董新中的爷爷便是董家沟子村老村长董泰平,但此时董泰平却早已卸去村长职务,只是一位普通长者,唯一不同的,他的身上仍然保持着旁人所不具备的威势。
“妈”字被董新中重新塞回了腹腔,取而代之的一句话是,“爷爷,奶奶,姑姑,我回来了!”
“哼!”董泰平见到董新中突然出现,显然感到有些讶异,因为自家的大孙子,之前并没有讲过暑假回家之事,联想着他过年都没有回来,董泰平便变得心气不顺。
从见到孙子的刹那,董泰平心中瞬间生出了一股子戾气,曾为一方诸侯的他,向来在村子里说一不二,现在,村里的事情已经与他关系不大,但在家里,他仍然能保持一言九鼎,怎么受得了一个叛逆的孙子?
董泰平从来没有考虑过,正因为他的偏心,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大孙子,已经让对方近乎离心离德,然而在他看来,作为一家之主,自己该怎么去做,有必要考虑他人的感受吗?
董泰平只是简单认为,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就比如董新中,如果没有他的斡旋,四处求人,给运作成了体育特长生,他又怎么可能顺利考入县中?
还有,董新中在首次中考失利之后,一家人都建议董新中去读技校,最后还不是他支持了孙子复读一年,如果没有复读的机会,董新中又怎么可能被陇西那边的师范录取?
明明那个劳什子师范招收的是定向培养生,毕业后就要留在西北,可是这位孙子倒是好,入学前愣是隐瞒得死死的,一点儿消息都不透露,难道怕家人阻止你去陇西吗,又或者说,你早就盼着从这个家里出去了吗?
无论董新中带有哪种想法,都不是董泰平愿意看到的,更可气的是,他的这位孙子,怕家里怪罪,寒假过年居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完全没有把他这个爷爷放在眼里,他能不气愤吗?
“还知道这里是你的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自己当成谁了,又把家当成什么了?”
董泰平的愤怒,让他的话语非常阴冷,哪怕在炎热的夏季,都让人感到一股寒意,他的话音一落,院内似乎遭遇到寒流,气温骤降。
董新中这次暑假回来,心中确实忐忑,他出于对家人的思念,才做出回家的决定,在他看来,哪怕之前做得有些出格,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相信一年时间,足可以磨去之前家人对他的怨念。
董新中确实耍了一点小手段,回来之前没有提前与家里打招呼,就这么愣愣地回来了,他希望回归带来的惊喜,能压制住家人的怨气,但谁想,这个手段,在爷爷这里似乎没有奏效。
被爷爷一声训斥,董新中呆住了,人也停在了当场,就这么怔怔地立在了门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爷爷的话。
好在,姑姑董虹向来是喜欢董新中的,她觉得,董新中虽然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但她最喜欢董新中的性子直率、相对开阔的心胸,因此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倒是小侄子董新阳,反而不为董虹所喜,董虹最反感董新阳那种阴阴的性格,还有他的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看到了董新中刚一进门,便受到了爷爷的责难,董虹连忙替侄子开脱,但她也知道,在老爷子盛怒之下,决不可以忤逆其心思,否则结果将适得其反。
董虹有自己的办法,直接忽略了董泰平的质问,反而没事儿人一般咯咯一笑,从小马扎上迅速起身,然后一把接过了董新中的背包,另一只手却揽住了侄子的肩头,“爸妈,你们看,你们的大孙子,又长高了好多,也更结实了,妈,你来摸摸新中的胳膊,好强壮啊!”
在家里,董泰平最喜欢的就是董虹这个小女儿,正因如此,当初他才会托人在县城为其做媒,希望她能够嫁入县城,然而,女儿婚姻一事所托非人遇人不淑。
出于心中的愧疚,董泰平对女儿董虹向来宽容,几乎有求必应,他只希望通过如此,让自己获得一点心安。
看到女儿开始在董新中的问题上面插科打诨,明显在打马虎眼,董泰平当然明白闺女的意图,只得轻叹一声,终于忍住了继续发作的冲动。
董新中的奶奶,一切向来唯董泰平是从,刚刚老爷子发脾气之时,她也想帮一帮孙子,不过,习惯使然,她并没有开口,见到老爷子已经不再发飙,慈爱的笑容已经挂在了满是褶子的脸上。
“新中,个子高是高了,怎么人变得这么瘦啊,是不是在陇西那边生活不习惯?”
“奶奶,比一年前,我重了十来斤呢,现在看着瘦,是因为我长个子了啊,前些天刚量过,已经一米七五了!”董新中虽然刚一进门,便被爷爷训斥,让他对家里的陌生感又加重了一分,不过,姑姑和奶奶带给他的亲情,迅速将这部分陌生融化,身上又变得暖融融的,甚至,此时爷爷那张严厉的面孔,也不再感觉那么恐怖。
“新中还是瘦了,你不知道,新阳已经变得白白胖胖,哦,他还戴上了眼镜,跟以前完全像两个人了,呵呵!”
听到奶奶说起了弟弟,董新中心中又是一阵紧张,原本弟弟与他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弟弟去了风都山中学读书,两人之间便莫名出现了种种隔阂,隔阂又演变为裂痕,裂痕仍在逐渐变大……。
不知道新阳,是不是还如之前那般,对自己仍有那么深的怨念,不知道新阳,见到自己之后,又是怎样的态度,想到此处,董新中的心里乱乱的,他甚至感到有些害怕见到自己的弟弟。
院子里经这么一闹,早已经惊动了屋里看电视的父母,还有躲在自己房间里的董新阳,当看到一家人全部出现在了院内,董新中连忙向他们打着招呼,“爸妈、新阳,我回来了!”
看到了儿子回家,董新中的父亲董广禄虽然也面带激动,但他在说话之前,却首先将目光投向了父亲董泰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无论想做什么事情,他都要先看看老爷子的脸色。
董广禄如此谨慎,但董新中的母亲却少了诸多顾忌,只听她嘴里尖叫出声,“新中,你可算回来了!”然后,一个箭步,扑向了儿子,哪怕儿子已经高她出一头,仍然把董新中抱入了怀中,儿子再高,仍然是她的儿子。
抱住儿子的一刹那,董新中母亲的泪水便像打开的阀门的水龙头一般,不停地唰唰淌了下来,嘴里反复地念叨着几个字,“儿子,妈还以为,你不会回家了呢……。”
院里的一家人,看着这对母子,都为这个情景唏嘘,同时,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院内居然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默默感受着母亲的泪水,董新中的眼泪也不禁流了出来,各种酸甜苦辣,在董新中的内心之中反复呈现,一年以来,所经受的心酸与痛苦,也逐渐被母亲的泪水洗去。
渐渐感到母亲情绪变得稳定,董新中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轻声对母亲道,“妈,我是您的儿子,怎么会不回家呢?这一次回家,还给你们带了礼物呢!”
“带什么带,大老远的,多不方便啊!”母亲的话,仍然有些更咽。
轻轻推开母亲,董新中从姑姑手里接过背包,打开后,先从里面取出三只梳子,按顺序递给了奶奶、母亲和姑姑,“这是陇西特有的牛角梳,那边的人们梳头都用这个,据说可以防脱发、降血压,是不是真的管用,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希望你们开心!”
母亲接过后,神情有些复杂,奶奶则是摆弄着手里的东西,笑眯眯地看着孙子,没有吭声,倒是董虹咯咯一笑道,“还是我大侄子好,知道惦记着姑姑!”
听到了姑姑的话,董新中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余光迅速瞄了一眼弟弟董新阳,从他进家门开始,父亲与弟弟还都没有说话呢,他可不希望姑姑的话,让弟弟生出其他想法。
果然,董新中看到弟弟的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心里暗暗叫苦,他的这个弟弟,心思似乎变得更加复杂,姑姑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让他生出诸多反应。
董新中心里想着,手上却没有慢上半分,又从背包中掏出两小一大三个盒子,先将两只小盒分别递给了爷爷与父亲,见到爷爷没有拒绝,心里变得稍松,然后介绍道,“爷爷,爸,这是陇西人常用的羊角烟斗,我看着它的造型挺别致的,就带了两个回来,也不是多好的东西,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接过盒子后,董广禄又紧张地看向了董泰平,听到老爷子嘴里“唔!”了一声之后,他才嘿嘿一笑说道,“新中,有心就好,一会儿我就试试,这东西样子还挺别致。”
直到最后,董新中才将目光定格在董新阳的脸上,只见弟弟确如奶奶说得那般,一年以来,变化着实不小,脸白了,也圆了,配上一副黑框眼镜,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董新中忐忑地将盒子交到弟弟的手里,又忙说道,“新阳,我们俩也有一年没见了,哥知道你喜欢一些小摆件,便带来了一套完整的陇西黑羊角,有纹有曲,希望你能喜欢。”
董新阳将盒子拿在了手中,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董新中的脸,似笑非笑地道,“谢谢大哥了,回家一趟,还能记得我!”
董新中听着弟弟的话,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却也挑不出来太大的毛病,正寻思着怎么去接话的时候,姑姑董虹又开口了,“新阳,你哥大老远的从陇西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怎么说话让人感觉这么生分?”
“哦?我有吗?不会是姑姑您太敏感了吧?”董新阳自然不会认账,一只小眼眯眯着,一张脸古井不波,毫不在意地与姑姑对视。
“哼!”董虹轻哼一声表示不满,将此事轻轻放下,她不想在董新中刚回来的时候,让家里挑起战火。
“行了,天也没那么热了,都回屋歇歇吧!”董新阳引起了气氛紧张,董泰平却没有任何要处置的意思,只是淡淡地将各人赶回房间。
听着爷爷冷冷的话,董新中那颗火热的心,又逐渐转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