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针对的就是大宋的体制问题,王安石变法,其实动的并不多,关键在一个‘新’上,在求变。
而当朝的‘新法’,在于‘革’,正在企图从根源上解决一些问题。
涉及到‘税则’,也就是‘新税法’,那么,作为大宋钱粮最重要职能的转运司,是绕不过去的。
关于转运司的地位问题,政事堂里的争议其实并不少。
吴居厚貌似憨厚,语气却坚定,道:“我朝大部分钱粮依靠漕运,没有专门的漕运衙门是不可能的。所以,废除转运司,下官坚决反对。对于其中的问题,我们可以探讨,着手解决,不能一刀切!”
梁焘没有在意,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先与章相公好好谈谈,看看他的想法,再写奏本给官家。现在朝廷的事情那么多,一时半会儿还顾及不到转运司,先稳住再。”
吴居厚应着,道:“过几天,我打算去苏杭走一圈,近来海运大是兴起。”
梁焘道:“早去早回,京里这么多事情,不能走太久。”
“好。”吴居厚道。
这时,高公绘走在回府的路上,身后跟着二十多个皇城司的人,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
高公绘悄悄的擦着头上的冷汗,没敢回头,心里急切的想着对策。
到了府上,高公纪让人招待皇城司的这些人,急匆匆奔向后院,向两位族老禀报。
高家的两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听着就怒气勃发。
六十多岁的‘六叔’满脸铁青,怒声道:“我大宋立国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不行,我要进宫,找官家分个清楚!”
那‘三爷爷’胡子剧烈的颤抖,一只手指着高公绘,一个劲的要话,却什么也不出来。
高公绘见着,连忙扶着他手,道:“三爷爷,慢点,慢点……”
‘三爷爷’睁大双眼,看着他,断断续续的道:“不管……怎样,不能……翻出那些事……否者……高家就……完……”
他话还没完,直直的倒了下去。
高公绘以及那‘六叔’吓了一大跳,急急的扶住她,然后喊着找郎中。
高家一片大乱,所有人都围在这位‘三爷爷’床前。
这是高家的祥瑞,众人都等着他活过一百岁,那就是天大的惊喜了。
“六叔公,现在可怎么办……”有人忍不住的喊了出来,就差哭了。
祥瑞要没,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六叔’阴沉着脸,一句话没有。
高公绘这时同样六神无主,皇城司的人就在府里,章惇的通牒只有一天。
他该怎么办?
“三爷爷……”
忽然间,有人大喊,满屋子人大惊失色。
祥瑞,真的没了。
高府一片大乱,高家祥瑞过世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
高家在勋贵里十分特别,毕竟是曾经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的母族,很多人第一时间上门吊唁。
还不到半个时辰,一道弹劾章惇的奏本,出现在政事堂的中书房内。
这是刑部员外郎写的,言辞极其激烈,沈琦看的不断变色。
他犹豫片刻,将这道奏本封好,让人送去垂拱殿。
赵煦看到后,眉头一个劲的跳,直接让人传政事堂四位相公。
苏颂,章惇,蔡卞,韩宗道到了垂拱殿,赵煦没有如以往让他们坐下,而是命陈皮念着那道弹劾奏本。
“……酷法当前,宗亲无情;皇城司如野狗,纵横京里;奸佞邪如鳌鳖,盘踞宫内……昨诛相公,今死勋贵,古之不可见!……长此以往,朝臣何以自处?百姓何以明法?祖宗社稷何以延续……伏请陛下圣光普洒,烛照千里,抵挡乾坤,令万民安心……”
赵煦看着站着的四个人,道:“这道奏本,参合的是章相公,但字字句句,却都是冲着朕来的,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古来第一昏君了……”
苏颂神色凝重,沉吟着,道:“官家,朝臣有权规谏朝廷得失,不可问罪。臣请,将其发放出京。”
章惇当即道:“如此诽谤君上,恶毒之言,就发配了事?我记得当年苏轼,蔡确几首诗词就都是入了大牢,几番审讯的?苏相公,这是党同伐异吗?”
苏颂瞥了一眼,不想与他争论,道:“官家,朝廷厉行‘新法’,已激起朝野反弹,此时应当缓和,不应该再刺激朝野……”
赵煦抬手,阻止了他们的争吵,面色平静,道:“朕不是要追究,朕问的是,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这么大的委屈?用这般恶毒之言来攻击朕?”
赵煦话音落下,苏颂,章惇等人顿时一阵沉默。
这件事是由‘开封府试点’引起,导火线是土地丈量,这触及了这些士绅勋贵的根本。
人家反抗,似乎也得过去。
但话回来,朝廷没偷没抢,丈量田亩是应有职责,不应该引出这么大的反弹。
归到根底,是田亩上的龌龊太多!
曾有人,钱是万恶之源,在这个时候,将‘钱’换成‘地’是一样的。
白了,再怎么大义凛然的弹劾,都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那点心思。
苏颂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知道这里的问题,但问题太大,大到不能去处置,点破何益?
章惇的沉默,是因为愤怒。
他认为,这件事,是高家在背后指使。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胆敢恶言攻击圣上,这是找死!
章惇面露严厉之色,抬起手,沉声道:“陛下!近来朝臣们有些忘乎所以,完全不懂得尊卑,忘记了纲常,臣请陛下严肃朝纲,整顿吏治!”
赵煦看着他们,道:“朕了,不是追究的事。朕问的是,为什么,我们明明在做对的事情,放在古今往来,任何律法里,都没有什么过错,为什么反而成了邪恶的一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苏颂顿时明白了,官家考虑的是更深层次的问题,不单单是田亩的问题,而是由田亩引发而出的,思想问题。
蔡卞也听出了,沉吟着,道:“官家,此事,皆因法度废弛所致,长久之下,对的也成了错,人多势众之后,很多事情被扭曲了。”
赵煦点点头,道:“蔡卿家到点子上了,相当一部分人,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这种人,在朝廷有没有?有。在六部尚书侍郎等三品大员中有没有?有。在政事堂,四位相公中,有没有,朕觉得也有。”
苏颂,韩宗道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但猛然又警觉,慢慢的又放了下去。
赵煦只当没看见,语气多了一丝严厉,道:“这种习惯成自然,习惯成真理,还能大言不惭,写这般义正言辞的奏本来弹劾朝臣,影射朕,才真的是旷古未有!这般扭曲下去,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赵煦的,其实并不止是利益扭曲的价值观,还有儒在不断的走极端。
但是,怕没人能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