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坊出了个怪老头。面庞干瘪,眼窝深陷,颧骨隆起,鼻梁突兀……一切都像刀刻似的,样子有点狰狞。他手持油布雨伞,身着手工缝制的老布衣,脚穿圆口土布鞋,在十里坊小学门前晃悠。嘴里念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养不教父之过……养女不可不教也……
无独有偶,有位稍有点文化的二号老头,似乎也懂得一点之乎者也,回家翻箱倒柜找到几本被虫驻了发了霉的老古书,他记住开头的一句,然后拉着孙子去考老头。
二号老头只要念出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或大学中庸论语的开头一句,老头竟然能道道不绝地全文背诵。二号老头感佩老头的记忆力,便教育孙子说,你不能老是想着玩,痴子都能熟记这么多东西,聪明的孙子可不能不如痴子哟。孙子却说,老头背的都是老古董,爷爷是老头第二,也是老古董,我学的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二号老头不知所云,红着脸挠挠头说,时代变了,而围观的群众向他孙子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傍晚,学校放学铃声响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有一个头扎两个羊角辫子的女孩一边走一边唱着童谣,其他几个女生也就跟着唱和起来。
一人巷,二沟头,三里墩,四步井,五步桥,陆洪闸,七佛殿,八里庙,九华山,十里坊。
这是海通城的十个地名,女孩们唱着地名童谣,跳跳蹦蹦地走出学校大门。
老头感兴趣了,尾随其后。开始还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后来越跟越近,已经接近女孩们了。
老头说:“老三,等等,爹给你送雨伞。”
扎辫子女孩闻声转头,说:“老头,跟着我们干什么?”
老头说:“老三,爹给你送伞。”
哈哈哈,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扎辫子女孩挥挥手说:“快跑,我们去玩单脚跳格子的游戏。”
女孩们一溜烟走了。
一人巷,二沟头……女孩们唱着童谣,无忧无虑地玩起了单脚跳。
突然,老头仿佛从天而降,抱住扎辫子女孩拔腿就跑。喃喃道:“老三,爹接你回家。”
“救命啊,救命啊……”扎辫子女孩声嘶力竭,而其他女孩傻愣着不知所措。
恰巧,扎辫子女孩的爸爸与老头撞上了,老头抱着孩子转身想溜。她爸爸扔掉自行车,揪住老头的头发朝着他的面部就是两拳,老头被打得鼻青眼肿,虽踉踉跄跄,但仍不肯放下女孩。
扎辫子女孩的爸爸是公社的范主任,非常重视孩子的成长,望女成凤是他最大的心愿。
让孩子就读于十里坊小学也是经过一番踌躇的。该校创办于宣统元年,百年历史传承,文化底蕴深厚,又与关帝庙共址,更显灵气。从这里走出去的名人众多,其中最炫目的要数解放军的总参谋长和共和国的交通部长两位。
自打女儿就读十里坊小学后,他就把该校申请上报的事项列入自己工作的重要议事日程,对学校的建设和发展起到不小的作用。
他把受到惊吓的女儿带到学校。校长知道是兴师问罪来了,只是寒暄,不敢多说话。范主任像倒蚊蛤壳似地宣泄一通。
怎么出了这等事?偏偏碰上范主任的女儿。校长十分紧张,他倒不是唯唯诺诺怕领导,哎,做操场的那五千元拨款还能批下来吗?校长陪笑道:“领导,对不起,我向您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你看着办!明天孩子请假,调整一下。”范主任拉长了脸边说边搀着孩子走。
“领导,吃完晚饭再走,食堂已经准备了。”
范主任没有回头,也没有吭气。校长一直送到大门外,并久久地站着目送着他们,直至范主任父女俩的身影消失。
老头依旧在学校门外晃悠。校长无奈,请求派出所和老头所在生产队帮助。人家还是给校长面子的,说话比较客气,但弹性很大,说白了就是不帮忙。一个小学校长的分量,人家心中还是有杆秤的。
问题解决不好,公社拨款就会泡汤,操场修不好,体育达标验收又成问题。于是,校长把防止老头伤害学生问题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大量缩减课程,抽调老师组成巡查组看守组调研组分头开展工作。
看守组的措施最为得力,在放学时段,把老头拽到学校看管起来,吃饭休息安排得妥妥当当,待同学们安全到家后再还老头自由。
调研组认为,这样做的效果虽然不错,但既费人力又费财力,更为严重的是,限制老头人身自由是违法的,被家属追究可不是小事。
校长要求巡查组和调研组联合攻关,限期拿出解决办法。
其实他们早已有了主意,只等校长发话,因为只有这样,他们的解决方案才可以作为教研成果。
经过数天的观察和研究,老头并没有伤害同学的意图和举动。问题出在地名童谣上,他们进行了多次实验,只要女生吟唱童谣,老头必定尾随甚至拦截。
二十多年前,老头的三女儿也是该校学生。他视为掌上明珠,平时爱称她为老三。在那个时代,一对夫妇生育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甚至更多的孩子,学校放学后家长哪有时间接孩子?可老头不一样,每逢刮风下雨,他再忙总要亲自来学校接老三。老三扎两个羊角辫子,总喜欢吟唱地名童谣。老头失忆后,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老三的童年形象记忆深刻。
老头袭击小学生的事件迎刃而解。
他日,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老头冒着雨奔向十里坊小学。大门不远处有个自行车行,修车师傅一把拉住他避雨,他却说:“老三没有雨伞,我要去接她。”
天公可怜苦命人,不一会儿风止了雨停了,太阳也露出了笑脸。老头坐在学校大门外的地上,吧嗒吧嗒地吸起水烟来。
适逢重要校友访问学校。传达室报告,老头有可能妨碍校友的车辆进出校门。负责保卫工作的两位老师立即赶到现场劝说:“老头,天不下雨了,老三不要接了。”
老头犟着不肯走,说:“路上还没有干,我要给她送雨鞋。”
校友的车辆已经逼近校门,两位老师急得满头是汗,遂请修车师傅帮忙。修车师傅立马奔过来,说:“万侯,不要闹了,你跟我到车行去,炳侯马上要从这里走。”
“炳侯,陈家炳侯……”老头大叫起来,喊着那位校友的乳名。
修车师傅抱住他的腰朝车行走,老头转着头朝着校友的车喊:“炳侯,炳侯,救我……”
校友见他的两个发小在扭打,立即让驾驶员停车。他箭步来到他俩面前,说:“沈家万侯是老实人,不能欺负他。”修车师傅嘿嘿地笑着说:“我没有欺负他,他失忆了。”校友的眼睛湿润了,他左手抓着老头的手,右手握着修车师傅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老头却不客气,说:“炳侯,你帮我接老三,让她坐一回小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