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在府外等太久,李凌几个就被侯府管事请进了门去。当然,以他们几个的身份是不可能由中门入侯府,那得是朝廷钦差,又或是蛮人中的重要首领如段高两家的族长才有的待遇,他们只能从边门进入这座府邸。
不过萧家也算给足了他这个朝廷官员的面子,不但有主管府中大事的大管家萧时钦亲自作迎,到了二进院落后,又有小侯爷再度迎接,把他们让到里边一间清静的客厅参见定西侯。
而这一路,李凌也算是又长了些见识,这侯府不光外边看着气派恢宏,内里也是大有乾坤,亭台楼阁,廊步花径那都是极有讲究的,尤其是那些点缀于各条通道上的花木,更是叫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红花绿叶,在这个中原还是隆冬的季节里正自怒放,花香袭人。
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儿是春城昆州,一年四季都如春日般温暖,花木自然也比别处要繁茂得多。再加上这侯府园子里自然有不少种花高手,所以此时才给人一种行于其中,如入画中的感觉来。
只从这一布置,李凌就可以想到要见到的定西侯绝非之前想象中的赳赳武夫了,说他是一名儒将那是半点都不会错的。
而事实上,真在厅中看到笑吟吟望来的定西侯时,李凌还是有些意外的,这位定西侯萧鼎长的可和他想的不是不相符,那是截然相反的形象了!
因为有萧承志的模样摆在那儿,李凌一直认为定西侯也必然长得五大三粗,最多是更具威严,模样是肯定与俊美这等形容词搭不上边的。可眼前这位呢,虽然已年过四旬,但却依旧面如冠玉,清雅俊秀,配上颔下的几绺长髯,那完全就是饱学儒师的模样了,哪有半点军中将帅该有的豪迈气概?
而且他这长得和自己儿子也太不一样了,萧承志虽不能说丑,却也很是普通,普通的黑脸膛,普通的塌鼻梁,反正就是普通的滇人模样,可他爹怎么就这么俊朗呢?李凌有一瞬间都在心里要喊出一句:“你们这不是亲生父子俩吧?”
好在很快的,他又迅速回神,老老实实按官场习惯拜见对方:“下官李凌参见定西侯。”杨晨几人也都纷纷随他一同见礼,几人顿时拜倒一片。
萧鼎当即笑呵呵地上前两步,一把就将李凌搀扶了起来:“李大人不必多礼,先起来说话。”
李凌乘势而起,口中则道:“不敢,侯爷叫我李凌或表字温衷便是。”
“那温衷就先坐下吧,看茶。”萧鼎从善如流,立马改变了称呼,倒让两人间的关系拉近了一些,把人让到一旁座位,这才笑着道,“此番你到滇南后帮本侯稳固地方的事情我已知晓,温衷不愧是能被朝廷派来西南的官员,果然能力出众啊。”
在李凌他们一路来昆州的同时,萧承志已先一步把相关事情的前后传递回来,萧鼎自然早已知道了李凌他们在这些事情上所起的作用,这也是他对李凌颇为客气看重的原因了。不然,即便他是朝廷官员,能不能见到堂堂定西侯也未必呢。
李凌自然又是一阵谦虚,随即双方继续寒暄了两句,这才慢慢入了点正题:“温衷你现居何职?此番为何千里迢迢地来我滇南?”这一点,消息里没说,李凌看着也不像是朝廷钦差什么的。
李凌笑了下:“不瞒侯爷,下官忝为京城户部清吏司滇南主事,此番前来,却是和今年滇南应交付朝廷的税收有关了。”
李凌的这个答案略叫人意外,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萧鼎沉吟了一下:“去把文清叫过来。”
大越朝廷为了更好地管治地方,便会在许多关键省份设下巡抚这一总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比如两淮,比如江南,那都是有巡抚当政的。不过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设巡抚,滇南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这儿的情势实在过于复杂,土官蛮人什么的势力要比汉人百姓大得多,即便真设了巡抚,也未必有多少权势,所以到最后,只能将这一部份权力也全交到了本该只是镇守地方,手握兵权的定西侯一脉手上。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滇南的军权财权那都是在萧鼎掌握的。不过,他作为当地军政长官,又要处理汉蛮两族的种种事务,哪怕再有本事,却也分身乏术,无法全部直管,于是就有了一些分权的举措。这其中,财政税赋这一块,就被他交到了手下一个叫周文清的官员手中。
和中原地方官府邸和衙门分离不同,定西侯府这边就是诸多手下官员办公的所在,所以萧鼎一声招呼,周文清很快就赶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一份文书,显然已知道侯爷为何叫他前来了。
果然,在萧鼎稍作介绍解释后,周文清就看着李凌露出了为难之色:“李大人,下官也不敢瞒你,这回朝廷定下的税赋数字确实严重超过往年,只怕我滇南是不可能如数交付的。”
“不过就三十多万两银子而已,偌大一个滇南怎可能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呢?”李凌试探着问道。
周文清又是一声苦笑:“若是滇南税收都由官府做主,自然不是问题了。别说三十万,就是五十万,也是能拿出来的。但奈何,西南各地的税收从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不光我们这些朝廷官府会向民间征收,还有各寨各族也会以各自名义收取税赋,而且因为一贯以来的成例,百姓是往往先把银子交到各寨土官之手,至于真正的朝廷税收,反而多以拖欠结束,能真正收上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这也算是多行羁縻之策的西南的一大特色了,那就是当地百姓,无论汉蛮,都更把那些蛮人的要求当回子事儿,对于朝廷的诏令却多半是左耳进右耳出,能做到两三成已经算给足定西侯面子了。
周文清苦着脸把难处一一道明,末了还道:“就拿去年来说,朝廷给咱们定下的是十万两的税赋标准,可结果真正能收到的,却不过区区两万三千两,而这点银子就是我定西军的开支都远远不够用的,最后还得向朝廷求援……”
萧鼎这时也有些尴尬地补充道:“不怕温衷你们笑话啊,这几年来,我定西军的军饷什么的,有大半还得靠着朝廷接济,所以别说拿出这几十万银子交与朝廷了,就是只给个零头,怕也办不到啊。”
李凌这时的心也陡然一沉,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恶劣成这般模样。本来看着黔州那边的税收情况,他觉着无论怎样总能达成今年的期望,现在倒好,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真是这么回事了。
黔州的情况,是因为本来做主的龙家就是蛮人身份,如此税收什么的两份可以合一,如果真要用到交付朝廷,还能稍微挤一挤。可是滇南这边却不同了,那些蛮人才不会顾及朝廷是个什么需求呢,叫他们把到嘴的肉吐出来,那就跟虎口拔牙没有区别了。
至于增加税赋,压榨百姓,别说萧鼎这边绝不会答应了,就是李凌也不敢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因为一旦真这么做了,就是把百姓往那些蛮人部族身边推,到时候滇南这边的局势将越发混乱,甚至可能彻底打破眼下的微妙平衡。
萧鼎一脸惭愧地看着李凌:“温衷啊,此事上本侯确实是无能为力,还望你不要见怪啊。我想朝廷也不会因此小事就真惩罚于你吧?”
他最后一句倒也算是实话,朝中谁不知道税收什么的不能指望西南两省,这儿不是收钱的地方,而是花钱的所在,只为花钱买个太平。但是,懂得其中道理不等于就没人不会借此做出文章来了,李凌可以确信,只要到了今年十月后未能把如数银子交入国库,边学道便会以名正言顺地理由把自己给处置了。
见李凌一脸的失望,萧鼎只能陪着叹息:“温衷到底有何难处,不如说出来,看本侯能否在朝中帮你一把。”
“这个……下官多谢侯爷好意,不过此事还是让下官多考虑之后再给侯爷一个答复吧。”
“也罢,既如此,你来滇南一回也不容易,就且先在府中住下,等过两天,参加一下一年一度的拜春神的节日,这可是在中原极罕见的蛮人大节呢。”定西侯对自己身份的转换倒是极快,又迅速成为一个热情的主人了。
对此,李凌自然不会拒绝。事实上,他也并未完全绝望,总觉着事情还有转机,只是一时间自己未能找到某个突破口罢了。当下,便再度拜谢萧鼎,然后由萧时钦领着在府中某处跨院中住了下来。
而在把李凌打发走后,萧鼎的神色才变得严肃起来,看向了早已脸带忐忑的蒋涵:“蒋涵,你这是真要乱我西南大局吗?”语气森然,真正的威压也就上来了,完全就是杀伐决断的统帅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