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即是证据!
这句话让众人先是一愣,但很快,大家便都明白了其中之意:既然李凌所说有人犯是被李代桃僵替换了的,那只要查明其身份自然一切水落石出。
而在明白这一层后,众人都略有变色,皇帝明显迟疑了一下,群臣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至于永王,低垂的双目中已被剧烈的恐慌所侵占,即便勉强控制着,身子还是震颤起来,知道情况已不为不妙。
陆缜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凌一眼,这晚辈虽然看着比几年前要成熟了些,可这不留余地的行事风格却未有变啊——不,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了!这可是关系到朝廷颜面的大事,甚至会影响到天下人对朝廷,对王法的信任,他倒好,不但把盖子给揭开了,还把下方的浑浊都给搅了起来。
这下后果可太严重了,哪怕最后查明他所告是实,恐怕也将受到极大牵连啊。这一点难道李凌他半点都没考虑,只脑袋一热,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
看不透,想不明。陆缜轻轻摇头,可不知怎的,心中又生出另一股气来,好像世间事本来就该这样的,若是年轻个几十岁,自己说不定也会站到李凌这一边吧!
一阵沉默后,皇帝终于慢慢开口:“李凌,你可知道自己所告之事有多重吗?一旦查明了你所告非实,那就得反坐,你担待得起吗?”
“陛下,臣既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百姓王法皆国之根本,臣不能视此等弊情于不顾。陛下,在臣眼里,人命大于天!”李凌再度开口,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但语调却是铿锵有力,直击所有人的内心。
对于皇帝的突然改口,大家也并没有提出异议,谁都知道一旦真要细查,查不出东西还则罢了,要是真查出有替死之事,必然在朝野间掀起轩然大波。可以说,不光皇帝,群臣也不希望出现这等大变故。但现在,李凌这话一出,事情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道理可在他这一边啊。
孙璧在旁目光闪烁,然后突然也直起了腰来:“父皇,儿臣也以为此事该当一查到底,若所告不实,儿臣愿意与李凌同罪。”
“臣也愿意!”萧承志紧跟着叫了一声,口才不够的他,只能跟着表态,难有自己的说法。
李凌依旧跪在那儿,一副卑微的模样,但在众人眼中,这个年轻官员的身影却变得越来越高大,甚至叫人感到有些窒息的压迫力了。
大越朝廷走到今日,确实已经君恬臣嬉,弊病丛生,但那股自来传承的儒家气派却到底还没有彻底丧尽,良心尚存。所以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但终究没法做到颠倒黑白,以势压人。
而陆缜在此时更是帮了李凌一把。微微上前:“陛下,既然有据可查,那无论是为了王法森严,还是永王声名,此事终究得查上一查!”
宰相一句话,抵过其他人的十句百句,皇帝再感到为难,这时也只能选择支持:“诸位,随朕出殿,就让我们看一看,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吧!”说着,便已起身,在韦棠的搀扶下,缓缓朝着下方走去。
群臣连忙口中称是,然后微微转身,等着皇帝从他们身边走过,跨过高高的门槛,他们才在两名宰相的带领下排着还算齐整的队伍往外跟去,走到李凌几个还跪在那儿的当事人面前时,陆缜又冲他们打了个眼色,几人立刻会意,迅速起身,跟上。落到最后的,却是已经失魂落魄的永王,他人虽然站起跟上了,但灵魂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伴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本来还只是被押在皇宫前的几十名犯人就被禁军死死押着,就往皇宫内走去。这实在算得上是破天荒,甚至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啊,试问古往今来,还有哪些死刑犯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皇宫,还能见到当今皇帝?
偏殿跟前,就是一座宽广的广场,皇帝没有完全从阶梯上下来,站在了十多阶处,其他臣子则分列于石阶两侧,然后便瞧见那些身着囚服,背插木牌的死刑犯们被上千禁军押着送到了跟前,跪倒一片。
他们也惶惑啊,完全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全都跪趴在那儿,不少人还在瑟瑟发抖,只因口中还有麻胡桃,倒是没能发出什么声响来。
“李凌,你说他们中有被人替换的,那就证明给朕和群臣看吧!”皇帝扫过面前这几十个犯人,缓声道。
李凌也不带迟疑的,果断上前,然后冲那禁军的主将一伸手:“还请将军把犯人的花名册交我一用。”
“嗯?有这东西吗?”那将领茫然地看着他,却拿不出东西来。本来嘛,他就只是奉命看住犯人,以防这些杀胚在宫里做出什么来,可没拿到任何名册文书呢。
李凌见此,也没再为难他,而是突然转身看向人群中神魂不守的永王:“殿下,你们刑部的相关名册文书,可否交我一用?”
永王依旧没有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这就有些僵硬了。好在皇帝这时摆了下手,自有宫中内侍,把之前交上来的,让其过目的名册给取来,递了过去。
李凌郑重接下,然后打开快速扫看一遍,在把上头的许多姓名年龄什么都记在心中,方才组到那些犯人跟前,目光从他们后头所背的木牌上一一扫过。不一会儿,他手已在其中三名犯人身上点过:“这个,这个,还有他……他们决计不可能是秋决名单上要处决的犯人本人!”
在人人将三个还半懵着的犯人带出来后,李凌便念起了名单上的内容:“人犯赵绘,年四十二,乃横行两淮的独行大盗,官府所记他害死之人就达二十三人……陛下,各位大人,你们请看他,别的不说,他真看着有四十二吗?”一边说着,他还不顾对方面上的污糟,拿袖子在其脸上一顿擦拭,露出张不到三十的脸庞来。
皇帝张了下嘴,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也都闭口只看,心里却是已经知晓答案了。
“樊标,东南县令,却贪婪无度,草菅人命,被有司查到后,方才定罪要斩。”李凌继续介绍着下一个可疑之人,“上头写得清楚,他年已五十有四,可这位却不过四十,而且你们看看他的容颜,还有双手,那都是在田间务农留下的痕迹,哪有半点地方官的模样?”
不等众人给出反应,李凌又指着最后一人:“还有他,齐远,年纪倒是对了,可这人看着瘦弱无比,一阵风都能将之吹倒,哪有半点与人殴斗,连杀四人的凶悍样子?”
每指出一人的问题,现场群臣的神色就变上一分,直到最后,所有人虽没有开口表态,但脸上的神色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对此事,他们是完全信了李凌的指证,确认刑部有大问题了。
皇帝脸上的肌肉也是一阵颤动,再不想承认,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自己寄予厚望,委以重任的儿子,居然把个刑部管得如此无法无天,这其中还有多少猫腻,只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了。
这让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再看向身旁的儿子时,怒意是完全藏不住了,恨不能现在就一脚踢死了他。
而李凌居然犹嫌不够,再度躬身道:“陛下,这只是臣随便一看就能看出来的被顶替的犯人,臣相信,这几十名犯人里还有其他蒙冤者,只要细查,都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至于其中更深的缘由,臣只知道一点,那就是由偃师县户房典吏张康所说的,是那些真正的重犯花钱买通了刑部官员,让他们找来替死者欺瞒所有人,来一个李代桃僵,而且据说在刑部内,还有说法,这叫杀白羊,替罪羊的白羊。若陛下不信,如今张康就在宫门之外,大可传他进来回话。”这是他最后立下的一道保险,确如他所说,已被偷送进洛阳的张康,此时由徐沧带着,逗留在皇宫之外,等候传召。
或许法司衙门真要审案的话,张康这样的重要证人是少不了要被问讯的,但现在,皇帝却显然没这个兴致了。他甚至都没接李凌的话茬儿,扭头就看向了永王:“孙璘,你对此有何话说?”
永王本来就已经恐慌到了极点,现在被自己父皇这么一问,更是猛然一个激灵,双腿一软,就先跪了下来:“父皇,儿臣……”这一刻,他居然急中生智,想到了唯一保住自己的法子,叩首叫道,“儿臣知罪……儿臣身为刑部尚书,居然不知手下人等竟干出了如此荒唐之事,儿臣有负父皇信任,愿意承受任何惩治,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时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自己给摘出去。刑部的罪过是已经板上钉钉了,但他还有救,至少以他皇子的身份,还有脱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