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头原没想瞒,亦不觉敏姑姑存了恶意,更知老师既这么问,心中必已有数。遂相互瞧一眼,阿夏开口:
“老师莫恼。也就是君上总来,我们看得多了难免好奇,敏姑姑方随口道一直是这样,经不住我们再问,说了些。”
竞庭歌随手翻案上纸页,“好奇什么?”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就,君上总来,这个事。”逢春答。
“你们初见我时,我就同君上在一处吧。”竞庭歌放开那些纸页,两指轻叩桌角。
去年春,在北地,不同天色下相似场景,一玄一紫,身后有护军,以及赭红的霍小姐。
底下应是。
“我长居苍梧,已经第十年,一直是做什么的?”
“主君谋士。”冬儿轻声。
“主君谋士,得圣驾频顾,何处值得好奇?”
底下鸦雀无声。
竞庭歌一叹,“敏姑姑经不住你们问,还说了些,又是什么?”
底下一阵攒动,眼神推搡,蕊蕊道:
“说君上其实不喜宫中任何一位美人,包括皇后,所以小皇子亦为权宜。君上心中,只有一人。”
这些女孩子是真受了她调教,不开口则已,但凡决定说,明白不含糊。
雪夜灯色里八双晶亮的眼齐望她。
一屋子人都听懂了这句话,也就没有了继续谈论的必要。
“知道了。”竞庭歌起身,“你们这个年纪,懂得什么不喜或权宜。敏姑姑太早对你们说这些了,不应该。”
照常日惯例,八人会分成两排各立一边,等老师先离开大屋。
今日亦然,竞庭歌自让出的中间道穿行过,朝门外飞雪去,尚未走出阵型,忽听流徽道:
“学生受老师教养,不喜权宜这些词,是懂的。”
竞庭歌驻足。
“老师是不喜君上,还是不能喜欢君上?因前程志向,仕途理想?”是与流徽同样不爱说话的珠柱,也由慕容峋赐名。
一堆琴名。
竞庭歌回头,目光流转在众人脸上,皆是小小的女孩模样,一派天真。
“尚不到一年,学艺未精,却拿起了师长的主意。”她止不住想起阿岩,几年后的阿岩,该也是这般模样,不知更像爹爹还是娘亲。
也便顿在此处好半刻没下文,再开口话音变软,“还是些乱七八糟的主意。”
众人听出老师没真恼,至少这刻情绪尚好,甚至罕见温柔。
“我们在想,”最少说话的瑶轸声最好听,响在雪夜,如金玉撞击。
竞庭歌稍体会这措辞,没由来好笑,“还有共同结论?”
其他人不料瑶轸真敢说,听架势似要将两三个月来大家卧谈的悄悄话尽吐露,一时紧张,又掺兴奋,皆搓小手。
瑶轸见老师面含笑意——虽难揣度其中意味,到底在笑,压下犹疑心一横:
“君上这样用心,老师何不应允了?现下是不行,老师还有志向未竞,但来日可期啊!来日时局得定,老师立朝堂,带得咱们都有前程可奔赴,再与君上一处,岂非皆大欢喜?”
竞庭歌确实没想到这些孩子经大半年观瞻,居然将她和慕容峋的来日都想好了。“既是来日,现下如何应允?”
她没认真问,半玩笑。
女孩子们一怔,“所以老师与君上,已有约定?”
轮到竞庭歌怔,“约定?”
“待得大局定志向成,携手白头。”
门外雪开始大,簌簌渐生响动,竞庭歌被这句话唬了心神,下意识瞧出去。
屋顶暗瓦被轻雪薄盖一层,倒真有些白头意味。
八个女孩子还炯炯看着她。
“没限制你们翻闲书,看来是错了。”
她与阮雪音少时受老师管束,只偶尔下山时偷阅戏文话本,错失了许多那个年纪该有的乐趣——也影响了她们入世后于情爱之事上的应对。
如今看来,老师是有意为之。而自己对这些女孩子并无更深筹谋,亦希望她们走一条更完整的成长路,故在从严治学以外,一向开明。
显然小小年纪便言白首,正是这番开明的结果。
“治学是治学,白首是白首,两者难道对立?学生观先贤生平,大成者往往也有美好风月故事,学生以为,此为趋近完人之必经,亦是生而为人的珍贵处。”
不仅会反驳,还直接质问老师,还有了超越这世代这年纪大多女孩子的思辨之力。竞庭歌喜大过愠,“我从没说过不是。”
女孩子们又怔了怔。
“那,老师仅仅是不愿接受君上?”流徽问。
竞庭歌没说话。
“因君臣位置?”珠柱追问。
蕊蕊亦盯着竞庭歌,眼中意味比其他人更复杂。
“若是这个,”瑶轸复开口,“学生以为也不是问题。老师要立朝堂引女子仕途,已是突破之事,已在重定规则,又何须自困于旧法则之中?老师不能以臣子的身份嫁君上么?在河清海晏之后?以那时候新法则,以君上对老师爱重,后宫干政的说法怕也不存在了,老师为中宫,依然可以践行个人理想,便如祁后殿下,老师的师姐。”
竞庭歌本在激赏今年将满九岁的瑶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口才禀赋这样出色。
然后反应在乌茵盖时慕容峋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拿霍未未做了筏子,忽有些怀疑今日这些话是否他“买通”了一屋子小丫头。
最后她听到阮雪音被提及,心下微动。“如祁后殿下怎样?”
“为一区长官,开举国女课。听说许多国事,祁君陛下亦会与她商议。这不就是,新法则新世代的雏形?”珠柱道。
是啊。
是的。
女孩子们见她无言,以为是听进了劝,趁热打铁道:“所以老师同君上,也是一样。”
雪愈大,夜渐深,敏姑姑瞧大屋仍通明,过来瞧究竟。竞庭歌吩咐带孩子们回屋歇息,临了对妇人低道:
“姑姑明日来找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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