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佟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入“公众”的视野,尽管他不是娱乐明星,也不是网红,但是苏昌和一个凝视,就把他推到了公众面前。
不至于闪光灯咔咔拍个不停那种程度,但众人一双双雪亮的眼睛,也足够让佟童坐立不安了。
那个时刻,他脑海里还是回荡着外公说过的话“不要慌”。于是,他依旧坐得笔直,面带微笑,尽管内心忐忑得要命。
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主持人不可能追着问苏昌和的家事问个不停,在论坛结束之后,他们面带微笑地握手,感谢了对方。下台之后,苏昌和又被人群包围了。佟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一部分人挡在了外面。苏昌和缓缓点了下头,对佟童表示了感激与赞赏。
苏昌和体力不济,若非他毅力惊人,他根本不可能支撑这么久。上午的行程还没有结束,众人要先参观昌和内部的纪念馆,接着再参观昌和的研发中心。当然,他们不可能在研发中心待太久,也就是看看实验室,见证一下昌和的实力,走马观花看一眼就罢了。
担任讲解的正是耿小庆,这个佟童早已预料到了,她很适合这样的场合。她肯定早就发现了佟童的身影,但是她丝毫不受触动,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向来宾介绍昌和的历史和现在。偶尔跟佟童的目光交汇,她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波动。佟童便报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希望她能接受。
上午的时间很紧凑,到中午了,高层和领导们要去张垚垚家的酒店吃自助餐。作为高层的助理,耿小庆也一同前往。佟童给外公开车门时,看到耿小庆上了车。一位中年绅士给她开的门,她面带笑意,坦然接受,让人觉得她理应受此待遇,为她开门是一种荣幸。
因为看耿小庆,佟童耽误了好几秒种才上车。苏昌和半瘫在座位上,双手攥得紧紧的,尽管天寒地冻,但是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佟童的口袋里带着止痛药,他不慌不忙地拿出药,又递过一瓶矿泉水。苏昌和服下药,闭着眼睛,问道:“这水怎么还是温的?”
“开论坛的时候,我一直把它放在大衣里面,然后又放在了口袋里。”
“你这是特意留给我喝的?”
佟童耿直地答道:“反正这水你喝到了,就算是我为你留的吧!下次出门,还是得给你带个保温杯。”
苏昌和没有反驳,把头靠在椅背上,粗重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大概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吧!
佟童很想劝他,都难受成这个样子了,把那些不必要的活动取消了,又能如何?但是他很清楚,他是劝不动外公的,只要在工作场合,苏昌和就是永远的神。
中午吃饭,佟童跟外公一桌,大概是外界不知道苏昌和病得有多严重,也有可能是他们故意来为难这个老人,总之来给他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佟童心想,外公以前肯定也被人劝着喝酒,每天都喝,再加上他工作拼命,肝癌才缠上了他。
事到如今,苏昌和肯定喝不动了,面对那些敬酒很执着的人,佟童站了出来:“不好意思,苏先生的医生反复叮嘱,千万不能喝酒。苏先生敬重你们每一个人,但如果非要喝酒,我替他喝。”
敬酒之人愣了,苏昌和却笑吟吟地说道:“小孩子还挺懂事的,他说得对,我确实不能喝,要是我喝了酒,他回家肯定饶不了我。我看呀,咱都别喝了,以茶代酒就好了。”
佟童憋住笑,他可没有跟苏昌和亲近到那种地步,即便外公喝了酒,他顶多为他担心一下子,根本不会“饶不了”他。但是外公故意那样说,也算是变相炫耀自己的幸福,佟童不拆穿他。
别人问起佟童是谁,苏昌和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道:“就是误以为被海水淹死的外孙啊!唉,时隔这么多年,他死而复生,我都要开心死了。当年那些打捞的人、办丧事的人太马虎了,真想把他们绳之以法!还好,这孩子还是回到我身边了,他长得这么好,又懂事又孝顺,还有事业心,我真是太高兴了,也不想责怪那些人了。”
佟童又想笑——老头儿这么容易就把锅给甩出去了。当年没有他的授意,谁敢调换“尸体”,谁敢轻易将他下葬呢?
众人感叹纷纷,看佟童的目光也不一样了。佟童不卑不亢地微笑颔首,为外公挣足了面子。
不过,苏昌和也挺大胆的,他怎么就料定佟童不会反驳他,当众揭穿他的谎言呢?苏昌和对他了解得透透的,他料定了佟童“不忍心”揭穿他,才敢这样说吧!
佟童叹气,怪就怪自己太心软了。
到场的嘉宾以中老年男性为主,他们都对苏昌和表示了祝贺,感叹了几句“世事无常”,夸赞佟童“一表人才”,便到私下里讨论了。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女性,她感情丰富,眼中含泪,不停地说道:“amazing,it'sgod'swill。(真神奇,这是上帝的旨意)。”
那位奶奶仪容不凡,很有气质,中英文混着说。佟童猜测,她大概是个归国华侨,或者是华裔,肯定在国外待了很多年。
佟童的英文已经忘掉大半了,老奶奶说完半天,他才组织了一句话:“nothing'simpossible.solutionsalwaysdependonhumaneffort.(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在人为。)”
老奶奶立刻睁大眼睛,却切换成了中文:“你在哪里上过学,英文讲得很好。”
“我……我就在国内上的,没留过学。”
老奶奶更觉得神奇了:“啊,在中文环境里也可以把英文说得这么好——苏先生,你的外孙好厉害。”
老奶奶的中文口音很奇怪,不过不影响交流。苏昌和难掩得意的神色,说道:“勤奋好学,这点跟我很像——佟童,这位是新加坡华人商会的前会长夫人黎女士,她是一位作家,你可以跟她交流交流。”
佟童伸出手,微微鞠躬:“黎女士,您好,见到您很荣幸。”
黎女士从容地笑了笑,握住了佟童的手,温柔地说道:“能见到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我也很高兴。你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把它写下来,一定会感动很多人。”
苏昌和适时地咳嗽了两声,佟童心领神会,打起了太极:“感谢您的赏识,不过,我有写自传的想法,到时候多跟您请教写作技巧。”
这个回答确实得体,苏昌和开心,黎女士也笑了:“没想到你还有写作的才能,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诶,这小伙子有前途,刚才会场那么嘈杂,他还能聚精会神地看书。”说话的是刚刚坐在佟童身边的那位老者,海大机械工程学院的前院长,看起来他跟苏昌和关系很好,他很亲昵地说道:“老苏,你这外孙前途不可估量。”
苏昌和笑得像花一样灿烂,嘴上却说道:“他呀,整天看闲书,捣鼓他的文学事业,对昌和一点兴趣都没有。今天我搞这么大的活动,他却完全不知道。我活到这个岁数了,还能活多久?我想多教给他一些东西,他就是不肯学,非要自己创业。我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办法。”
这番“凡尔赛”发言让众人充满了羡慕,佟童却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苏昌和说过,他希望跟他有关的人或物,都是能“拿得出手的”。到了这种场合,佟童完全就成了他炫耀的资本。至于苏昌和是不是真的想教他什么东西,是不是真的想把昌和交给他……佟童并不抱什么希望。
漫长的宴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佟童被问得头昏脑胀,那些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他在哪里上的大学、毕业后做了哪些工作、现在在做什么,等等。如果回答一两次,佟童还能应对,但被不同的人来回问,佟童就有些不耐烦了。他终于理解明星为什么会摆臭脸了,这样没完没了、刨根问底式的发问,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啊?
佟童以最大的耐心应付着,还要时不时地瞥苏昌和一眼,以免他体力不支,昏倒在地。海大前院长把佟童的情况全都摸清楚了之后,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么多年,你的确过得挺不容易的,也挺上进的,我很看好你。我跟你姥爷那么多年交情了,要是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就把我当成你姥爷。”
……
白捡一姥爷?
佟童跟姥爷没开过几次口,更没提过什么要求。对这种场合的客套话,他也并没有当真。出于礼貌,他感谢了对方,刚想说——现在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便当着外公的面,开玩笑一般,跟前院长说道:“眼下还真有点儿事想请您帮忙,不知道您方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