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经完全过去了,从北方吹来的海风凉飕飕的。因为衣衫单薄,郝梦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佟童始终没有说话,她便解嘲般地笑笑:“算啦,我自己还没有考虑清楚,就说出来了。这实在不符合我的性格,太唐突了。”
“郝老师……”
“嗯?”
“你说的那个朋友,你跟他很熟吗?”
郝梦媛点点头:“很熟,我很了解他。”
“嗯,你能说出‘了解’两个字,说明你们俩的交情确实不浅。不过,你对他的过往了解多少?对他的内心又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他过去过得不太如意,至于他的内心……他心里大概还装着别人,不会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
她说得如此坦荡,佟童无言以对。这年头,女生们都变得这么积极勇敢了吗?他虽然一根筋,但他并不是傻瓜,他一下子就猜出了郝梦媛的心思。但是就像她说的那样,他心里还住着别人,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不想接受这位姑娘的示好。
“郝老师,既然这样,那就先不要跟他说了吧!”佟童觉得自己很残忍,他甚至不敢看郝梦媛的表情:“我是说,像你这样的好女孩,你一定要找一个完美的男朋友。虽然说人无完人,但是作为男朋友,还是有完美的人的。他一定要事业有成,成熟稳重,能处理好各种家庭关系,不让你受委屈。最最重要的是,要毫无条件地宠你一个人,让你一辈子都像个小公主一样,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如果他做不到这些,那我劝你还是再等等,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完美的男朋友的。”
刺啦刺啦……郝梦媛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虽然他是以称赞的方式婉拒自己的,但这依然让她很难堪。她尴尬地大笑了两声,又语无伦次地说道:“哎呀,算啦,算啦!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我不是说了嘛,我都没有考虑清楚,等我想好了再做决定。”
“嗯。”佟童始终低着头:“你快些回去吧!天都黑了,风已经凉了。”
郝梦媛终于找到了台阶下,慌忙跑进了院子里。正在佟童打算驱车离开时,他收到了郝梦媛发来的微信:“我应该算是挺坚定的那种人吧!我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放弃。”
佟童也不知道怎么给她回。他们两人互相了解,在某些方面,他们非常地“轴”,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退的。
难得琴行休息,妈妈已经做好饭,在家等着他了。母子俩现在住在银河小区的老房子里,佟童自己买的那套房子,他已经不怎么回去了。这一天过得十分疲惫,妈妈问他去哪里了,他如实回答,他决定把爷爷老家的地租给郝爸爸,让他在那里经营民宿。
“妈,我没跟你商量,就先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了,你不会生气吧?”
“我为什么要生气啊?那是你爷爷留给你的遗产,你有权力支配,只要用在正道上,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不过,租给熟人,还是有很多顾虑的。比如说,怎么算房租,这就是个大问题。”
佟童说道:“郝叔叔说过了,在房租上,他是不会让我吃亏的。他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这个倒不用操心。我还拜托他,让他帮我建一套房子,等过几年,咱俩都不那么忙了,也到乡下归农去。”
“嗯,那位郝老师知书达理的,想必她的家教是很不错的。可能是我多虑了,租给他们,你反而不用操心了。快点来吃饭吧,饭都要凉了。”
郝爸爸要在舒家的祖宅上建民宿,佟童一点都不担心。最让他在意的是郝梦媛说的那番话,因为太过梦幻,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刚才的“告白”都是假的。可是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是真的,郝梦媛都没有撤回,看来,她的确是动了真格。
在跟耿小庆交往时,佟童没有忘记孟老师——并不是旧情难忘,而是孟老师的死因还没有查明白,那股气始终憋在他心里。他已经跟耿小庆分手很长时间了,现在他心里住着两个人,孟老师的死让他耿耿于怀,而跟耿小庆唐突的恋爱又让他对这个女孩子充满了愧疚。他发过誓了,在耿小庆找到理想的对象之前,他是不会再谈恋爱了。
更何况,他打心眼里觉得,郝老师确实值得更好的男生。更何况,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对郝老师动过心。
郝爸爸并不知道女儿“告白”一事,他兴冲冲地跟佟童定好了日子,想去那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看看。佟童问他,郝梦媛会不会一起去?他并不希望郝梦媛会去,因为那样他俩会很尴尬。郝爸爸说,郝梦媛忙着考博士,就不占用她周末的时间了。如果佟童想让她一起去,他做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不用了。”佟童急忙说道:“郝老师考博是大事,千万不要打扰她。”
郝爸爸有点失望,在他看来,两个孩子失去了独处的机会,这是很可惜的。他让女儿一起去,可女儿的反应却很冷淡:“不去了,你拍照片给我看就行了。”
“可人家佟童特意问你去不去。”
……
郝梦媛表白被拒,一想起那个场景就无比尴尬。佟童只是问一句,可能也是想避开尴尬的情形。郝梦媛身边环绕着无数个“尴尬”,她不想见佟童,但她不后悔那天晚上的“表白”。
进入深秋之后,民宿的生意越来越冷清。在一个无人预约的周末,郝爸爸驱车到了港城,和佟童一起看房子。路途遥远,但他执意开自己的车,就是想减少佟童的麻烦,不想让他浪费油钱,也不想让他辛苦地开车。他确实是个体谅别人的好人,这样的好人却跟白教授一样,半辈子都在流浪。佟童不想再让他继续被命运折磨了,所以心甘情愿地把房子借给他。
姑妈介绍房子时,用的量词是“幢”,佟童还觉得她夸张,当他亲眼见到爷爷的房子时,才相信姑姑说的是实话。两边的房子几乎是复制粘贴的,一进门都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影壁,都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堂屋,东西两边分别连接着一段厢房。在靠近影壁的地方,有一个柴火屋和杂物间。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只有一条青石板路从门口直通堂屋,在空地上,能看到之前耕种过的痕迹。
“好!很好!”郝爸爸感慨道:“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就好了!我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了。”
“你满意就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郝爸爸已经迫不及待要画图了,但是盘算了一番,他不知道积蓄还够不够。佟童说,反正他现在不急着用钱,先不用给租金。但是,郝爸爸坚决地说道:“你给了我方便,我可不能贪图便宜,这个钱我就更应该给你了。”
“行啊,叔,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像你信任我一样,我也很信任你,所以你什么时候给我都行。”
郝爸爸开心地笑了。
在将近四十年以前,能在农村盖起这样的房子,可见佟童的爷爷的确有些能耐。佟童说,他爷爷和姥爷本来是好朋友,他俩之前就认识,爷爷曾经在一家企业担任过副厂长,而姥爷则是包工头出身。在爷爷决定自己出来创业时,还是姥爷带人给他建的厂房。姥爷曾是爷爷的得力干将,却在爷爷最需要的时候卷钱逃跑。爷爷元气大伤,本来蒸蒸日上的工厂也渐渐没落,最后只能被一位港商收购,而爷爷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
爷爷曾经留下遗言,不要跟好朋友一起创业,但是佟童的爸爸并没有听进去,还是跟几个好朋友一起创立了杂志。他没有重蹈父亲的覆辙,没有跟好朋友反目,但是杂志社也没有办下去,最终潦草收场了。
郝爸爸说道:“尽量不要跟好朋友一起创业,不是有一句话嘛,最可怕的敌人就是反目的好朋友。我当年在解家村办民宿,钱总是不够用,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跟朋友一起办的想法,我都是跟他们借钱,有借有还,民宿还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一旦接受投资了,以后有一大堆麻烦事。所以,再难也是我自己干,累是累点儿,但心里很自在。哪怕你把地借给我用,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按照市价给你租金,绝对不会让你在钱上吃亏。”
郝爸爸本来还想说,就算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也就是佟童和郝梦媛交往了,甚至结婚了,他还是会按照合同走,不会接受佟童的亲情价。但是他又觉得这话为时尚早,毕竟,佟童还坚称他跟郝梦媛是好朋友呢。
“对了,佟童,你姥爷为什么要卷钱逃走啊?他跟你爷爷借不行吗?”
“大概是那笔钱来路不正,也有可能,是我爷爷根本不会借给他。”佟童说道:“这是我姥爷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所以他不愿跟别人提起,他也没有跟我说清楚。我猜,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确实野心勃勃,想各种办法赚钱。哪怕在跟着我爷爷干时,他也不是只拿死工资。我爷爷肯定察觉到了什么,所以跟他的关系越来越差。在他卷钱逃走的那一年,就有一位外商想收购我爷爷的工厂。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只想图安稳,对人家的游说动心了。但是我姥爷不甘心再屈居人下了,他想出去自立门户,所以才做了那些不光彩的事。”
佟童顿了顿,又说道:“虽然这样评价一个逝者不太合适,但是我听家里人说,在早些年,我姥爷的确是不择手段地赚钱,他胆子大,能吃苦,只要不犯法,他什么都敢干。所以,就算在早些年,他在港城的地位不高,但是我妈和苏子龙一直都是同学当中条件最好的。”
“他拿着钱跑了,你爷爷没有报警抓他吗?”
“报没报警我不知道,反正我姥爷说,他胸口上有一道疤痕,那是我爷爷留下的。谁知道呢,可能他们之间有相互制衡的关系吧!过去这么多年了,两个人都去世了,我们再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郝爸爸抬起头,回忆了一番,说道:“别的不说,你姥爷确实很有魄力,在九十年代,他就创立了研究所,从全国挖掘人才,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挖过去的。他说,只有把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边才安心。他的一些观点和做法,放在现在也不过时。所以,他才把昌和做得这么大吧!”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苏昌和还在伏案工作,直到无法握笔了,连签字都不可能了,他才把大权交了出去。这样的“狠人”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佟童甚至觉得,在姥爷年轻气盛时,他应该是瞧不起爷爷的。如果换作他来经营,爷爷的企业说不定早就成为民营制造业的领头羊了。
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郝爸爸已经对未来有了规划。他感叹道:“我不奢望能像你爷爷或者姥爷那样活得轰轰烈烈的,只要我能在这里开个民宿,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就已经很感恩了。”
“叔,别的我不敢保证,只要你在我这里开,我就会让你梦想成真。”佟童说道:“我跟我姥爷不像,我对钱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小富即安,可能就是我的目标了。”
郝爸爸赞许地笑了笑,如果这样上进又懂得知足的人成了自己的女婿,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