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长涯心中微动,继而想到了某种可能……但却在心中点到为止,根本不敢深入,只能拱手俯身,被动聆听。
“你收罗了多少人?”白有思继续来问。
“不多……三四千。”洪长涯脑袋放空,脱口而对。“其实之前收拢的人不下数万人,都是晋地的义军,后来大部分都被英国公给唤走了,安置在太原周边诸郡,剩下的人又回家了不少,最后的这三四千,也多是因为跟北面有牵扯,或者干脆是晋北人居多,所以才继续跟着我……做的,其实就是趁着晋北大乱做点卖命的买卖。”
“具体都什么买卖?”
“一个是按照张三爷的指导,在有乱子却求平安的地方当保护队和治安团……剿灭盗匪,安抚地方,然后地方小豪强、小财主给些供奉。”洪长涯有一说一。“另一个,是既然保境安民剿匪了,不免要扯上货运的买卖,尤其是马邑和定襄大乱,可苦海边上部落的牛羊马还是硬通货,其余北地的皮货、铁器、铜器,也还是要从苦海上运过来的……唯独马邑的形势越来越不好,后者如今日见的少了,前者也只有一个雁门的生意。”
“所以,你在马邑和雁门有的是关系,最起码有苦海边上那些部落的关系,有郡内的一些官面关系,还有一些路口上豪强的关系?”白有思再三追问,仿佛回到了自己当巡检的时候。
“这是必然的,不然根本养不活好几千兄弟。”洪长涯抬起头来,然后咬了咬牙,稍作解释。“但这些关系,本质上是我狐假虎威,借了太原这边的威风,因为太原的英国公来了后,似乎默认了张三爷跟齐王那次留下的一点说法,反倒是靖安台没有再做理会……”
“本质上,还是你做了事情,拢了人,所以三郎才看得上你,莪父亲也才会认下。”白有思莞尔一笑。“天下事都是如此……事在人为,加上一点胆量和引导,而待事成人聚后,假的也成真的,虚的也成实的了……是不是。”
“是……是吧?”
“如今天下大乱,我就不说什么大丈夫岂可郁郁久居人下这种话了,只说晋北先天下而乱,而王仁恭为了一个逃到江都的圣人拒不放粮安民,已经成了马邑乃至于晋北的毒瘤……我准备持倚天剑除掉他,你现在有兵有粮,愿意顺手接手郡务,尽量安抚一郡百姓吗?”白有思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
洪长涯终于听到自己早就隐隐猜到,却不敢真正猜到的一段话了,然后居然毫不犹豫,立即将长刀放在地上,躬身大礼相拜,丝毫不顾身后几名下属或惊或喜或骇:
“洪某替晋北百姓拜谢白常检!如能事成,以屡受尊家恩惠为故,也愿意鞍前马后,为白氏效力。”
“你居然不做犹豫的吗?”白有思终于一怔。“还是说早有想法。”
“有些话,在下已经说过了。”洪长涯抬头认真以对。“没必要说第二遍,请白常检看着便是。”
“那好。”白有思反应过来,也同样痛快。“我也不做纠缠,且观你言行……只是要提醒你,之前三郎所为是他所为,今日我所为是我所为,我父英国公所为则是英国公所为,你心里要有个表格来填……还有,不要喊我常检了,我如今只是个执剑行天下的侠客,喊我白女侠便可。”
洪长涯也终于怔了一下,然后立即低头,就好像点了下头一般,实际上却一声不吭。
白有思见状也点一点头,稍作思索,复又来问:“你有什么方案?我行动方便,可以配合你。”
“若是我直接带大队去云内城,必然会使王仁恭警醒,到时候摆开场面,闹得不可开交就不好了,所以我先带几个人,走大路去云内城恳求放粮,并在城内等候。”
洪长涯立即恳切来言。
“然后让西陉那边的本地大豪尉迟七郎他们带着一部分人自南向北,只做去云内城交涉赋税;再让苦海边上的那几个巫族部落带着一些人押运一些牛马自北向南,装作来云内贩卖……届时三路人一起朝王太守免税、放粮、宽债。
“此外,我认识一个雁门北面姓高的盗贼,让他去堵塞跟幽州方向的出入口,防止事情一个不好会引来幽州方向警惕,使幽州骑兵抢在我的大队前赶到……
“至于白女侠,只等大家一起求王太守放粮时在云内城出现便是,不知道女侠怎么看?”
“都挺好的。”白有思听了一会,当场失笑道。“就按照你说的办……我自在云内城里等你,你也要看管好你的下属,不要走漏了风声。”
洪长涯自是颔首,然后赶紧来看身后自家这些下属,俨然要搞一场高端的豪杰共谋大事的戏码。
对此,白有思懒得理会,也没有玩腾空而起的把戏,反而亦步亦趋的抱着长剑往山顶的天池过去……那里是黑帝爷的重要祭祀场所,之前就是在这里祭祀时遭遇了大量的乌鸦,结果现在被广泛认为是黑帝爷厌弃了当朝天子的明证,也被认为是天子逃往南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四御中,黑帝爷给人的印象总显得有点阴沉和强势,而且俗世的影响和形象也跟白帝爷有些重合,以至于香火和名头被更近的白帝爷给遮蔽的厉害,也就是在北地起家的根本处保留了大量的神权影响,结果名头也不太好。
但四御毕竟是四御,黑帝爷更是两位人族至尊中的一个,这种性质的流言但凡出现,便说明人心到了一定份上了。
要知道,当初白有思就在现场,彼时大家都还在为这事开脱,离开后也没闹出什么说法,但三征失败后,圣人一走江都,就什么玩意就都出来了。
不过,白三娘白女侠并不是来怀念乌鸦的,而是说,随着她进入成丹境,越来越明显能察觉到一些地方、一些人的不同。
这个用来祭祀黑帝的天池,恐怕是真有些说法的。
甚至让人联想到,前朝的前朝发迹于苦海,在此处立业,未必没有些隐情。
登上山顶,惊动了又一群乌鸦,白有思抱着长剑,望着眼前的天池一时出神。
清风之中,她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验证着此地的不凡,然后本能想起了此番往蜀地、雪山的一些类似见识,却莫名有些烦躁……
当此之时,她一会恨不能化身为鸟雀真龙,尽感天地之机发,探宇宙之奥妙,逍遥自在,游戏虚空;一会却又忍不住想速速赶往济阴,去与张行分享自己此行的一切;但一转念头,想到山下的俗世,却又被父亲的作为、自己的理想、眼前的那些随意轻贱自己性命的凡人所动摇,决心去把眼前的事情做个了断。
神仙,还是侠客,又或者是一个女帝,抑或是一个妻子、伴侣?
会不会真如张行所言,秉心而行,终究殊途同归。
自己不就是他的女侠吗?
五日后,白有思看到了那个复姓尉迟的年轻豪强子弟……而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秦宝和雄伯南。
这是两个人的混合体,前者的武艺、骑术加堂皇姿态,后者的修行天赋和纯粹心性,完美的混在了一起。
不过说实话,有点奇怪,因为晋北这个地方,复姓尉迟的豪强子弟,很可能是有点巫族血统的,但此人早已经任督俱通,修行通路竟丝毫无滞。
所谓前途无量,也与雄伯南、秦宝无二。
不过不管如何了,有此人在,马邑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这是洪老大你的后台?”
尉迟七郎身材雄壮,人高马大,眼看着白有思凌空而去,才敢回头去看队伍中的洪长涯。“有这种神仙人物帮你,马邑不是伸手就能拿到吗?”
同样卖相极佳的洪长涯手握长刀,板着脸,挺胸颔首……狐假虎威嘛,他早习惯了。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