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呼啸,卷动落叶,夕阳下的谯郡已经进入典型的深秋时节。涣水临河官道上,十数戴着斗笠纱围、踏着六合靴的劲装骑士自北向南,顺流疾驰而来,然后将将在落日余晖下停在了官道旁的一处建筑。
建筑上挂着一面黄色三角小旗,这意味着此处是掌握着江东与关西重要运输通道的淮右盟产业,同时又挂着酒字旗,则意味着这一家典型的馆子。
所谓馆子,乃是驿站之附庸,负责酒宴的。
大魏兴盛时,三十里一驿,同时多有官办馆舍相伴,同时大魏修筑的官道上也有很多私人馆舍,如之前陈凌在自己驻地旁搞得水杉快活林,更是此类产业的升级。
不过,这不是大魏崩了吗?天下州郡几乎全都有盗匪,河北、东境的大部分州郡上来就无法转运赋税了,到了眼下,驿站在大部分地区也就名存实亡……这种情况下,以运输业为主的淮右盟却不好轻易坏了自己的根本,依旧在涣水、涡水、泗水、淝水、颍水等重要淮水支流上保持了自家的馆舍生意。
或者说,淮西北这里遭遇了小半年的兵祸,早就惨淡到一定份上了,除了淮右盟哪家还能坚持馆舍?
转回眼前,一众骑士翻身下马,径直入内,却又当场皱眉。
无他,整个馆子空空荡荡,只有中间几张桌子还算干净,其余俱皆蒙尘,更离谱的是,馆子里大约四五个汉子,居然在桌子上玩竹牌赌钱,一直到骑士入内方才察觉,却又被吓得面色发白,怔在当场。
“馆子怎么这么冷清?”
为首一人摘下纱围斗笠,赫然是一位男装女骑士,而其人声音宏亮,目光清明,一看便是一位修行高手,见到这一幕不禁有些严肃。“馆里管事的执事在哪里?”
桌子旁,几人早就站起身来防备,此时闻言,稍微放下警惕心,赶紧收了竹牌铜钱,然后一名老成者随即上前拱手询问:“女侠见谅,不知道怎么称呼?我们是淮右盟下青蝉帮的帮众,女侠唤我老黄便是。”
青蝉帮,是淮右盟附庸帮派中一个不入流的小帮,但确系是在这附近活动的没有问题。
“见过黄兄,不敢称女侠,我是……我是黜龙帮左翼头领马平儿,也是咱们淮右盟直属盟主的三阶护法。”女骑士随即拱手回礼。
对方闻言,当即松了口气,继而却又更加恭敬起来:“原来是威震江淮东境的三河女侠马护法在前,久仰大名。”
马平儿有些懵,但还是勉强拱手回礼。
而此时,身后王雄诞也摘下斗笠纱围,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继而引得马平儿回头一瞪眼。
“这位是……?”馆子内的领头者复又来问。
“王雄诞!”王雄诞拱手一言。“见过黄兄!刚刚那场牌谁赢了?钱收得那般乱,可别算错了账。”
“果然是双刀天王!”那姓黄的一面尴尬,一面却又勉力来笑。“我早该猜到,马女侠和王天王素来是出入成双……生意冷清,无事可做,大家只能这般相戏打发时日,让两位见笑……不过,既是两位来了,还请放心歇息,我这就着人烧火起灶,拼了命也要准备一份像样的酒菜。”
这次轮到马平儿来笑了。
“黄兄便是馆子执事?”王雄诞明显也被双刀天王这个说法弄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压住一时诧异,继续来问问题。“还是改了规矩,不是盟里执事直接来坐馆子?”
“不是改了规矩。”老黄一面挥手示意其他人去准备晚饭,一面赶紧解释。“是盟里忽然要在涣口的总舵开大会,执事以上都要回去,王执事昨日匆匆回去了,我平素在这里帮忙,算留下看守的……两位难道不是回盟中开会的吗?”
王雄诞和马平儿对视一眼,相互都明白了过来——这大会开的这么巧,恐怕正跟他们此番南下有关系。
历山战后,淮右盟就大为震动,甚至直接引发了淮西北诸帮的分裂,而此番黜龙帮鲸吞济水八郡,战略态势已成,对腹下江淮一带的影响只怕会产生质变,淮右盟恐怕等到王马二人将具体消息传来,便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确实要做选择了,就眼下来看,再不决断,淮右盟内部怕是要全面分裂。
二人既然晓得此事严肃,也不多言,只是打了个哈哈便应付过去了,然后就往馆子后院去系马、寻房间安顿随身物件。
结果,几人拴马的时候,却又正见到那几个馆子里的伙计追一只鸡,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老母鸡,而旁边的一排鸡窝,早已经空空荡荡,不由心下无力。马平儿更是专门回来与那代管馆子的青蝉帮老黄做了交待,让对方放过了那只老母鸡,只做寻常饭菜就可,甚至还掏了些铜钱过去。
青蝉帮的人当然乐意,不过,如此这般,晚饭不免要寒酸,再加上卧房里也都蒙尘,不免又要打扫,费了许久功夫,更加让人来气。所幸,到了晚餐时才发现,此时正是秋收之后,新米、新谷还是有些的,再加上野菜瓜果,外加两条鱼,多少还算过得去。
就这样,一行骑士坐了三四桌,青蝉帮的人坐了一桌,气氛不算很差,但也称不上很好。
眼看着这晚便要这般平淡过去。
不过,就在这时,馆子外面忽然传来了又一阵马蹄声,马蹄声并不密集,似乎只有一骑,然后陡然停在了门前。
马、王以下,所有人都停下了用餐,有人直接去摸兵器,便是青蝉帮的人也都紧张起来,原因再简单不过,即便是官道上,即便人少,可晚间的马蹄声与白日的马蹄声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馆子里有人吗?”
一声粗豪的叫门声在相隔不远的临街套院外面响起。
“馆内已经客满!”青蝉帮中那位代管的老成者无奈起身出门,来到套院门后应付。“阁下去别处寻住处吧……顺着官道往南不到一里就有处荒废的青帝观,足够容身。”
“这世道,怎么可能轻易客满?”门外随即响起反驳声。
“我们馆子是淮右盟的产业,近来盟里要开大会,馆子里全是往涣口赶的自家兄弟。”青蝉帮的老黄瞥了眼身后堂中的马、王等人,倒是难得气势充足。“两位头领也在,不招待外客。”
门外明显安静了片刻,但随即,还是再度出言:“馆里当家的,要我说这正好……一来你们自有满馆子好汉,还有高手,反而不必畏惧晚间接客;二来,我也闻到饭香,若是你们人多,多少能腾些饭出来救救急,我给钱的:三来,也不瞒你们,我其实都是白帝观里破门的道士,青帝观那里委实有些关碍。”
这番话说得坦诚,老黄立即看向了马平儿与王雄诞。
王雄诞终于笑起来:“既如此,再关着门也显得我们小气了,请他进来吧,多添两副碗筷便是!”
见双刀天王发了话,老黄便直接开了门。
而外面人进来,果然是一位身材矮壮的短发之人,乃是虽然少见却标准的白帝观破门金刚形状。而此人进来,进到所言不虚,先是团团道了谢,将粗重兵刃放在前堂里,转到后面栓了马,借了草料,再回来吃饭,果然也是旅途辛苦模样,饿的发慌、吃的飞快。
到此时,众人早已经卸下防备。
倒是王雄诞胆大心细,虽是夜晚,却一眼瞅见端倪,所以,等对方饭吃了半饱,开始用瓜果的时候,干脆发问:
“道士是从西面来?”
“好汉怎么知道?”那人诧异来问。“鞋子与裤脚湿了,必然是渡涣水来的。”王雄诞笑对。
破门道士这才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