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张行,很显然,程知理和稀泥没啥指望,周行范和窦立德却是明显对立,双方都渴望张行这个能做主的人给出明确答复。
“其实很简单。”张行见到二人目光灼灼,倒是干笑了下,坦荡来对。“待会看小王跟小贾问话的结果,再做决定。
“若是还有些秩序,而且价格也都稳定,卖身子的少,或者卖身子的贵,那就撵走吧,或者移动到城里,因为驱赶了她们,一时也饿不死。
“而若是价格无序,钱粮绢杂收,那就留下,妥当收拢,着人注意下治安,防火防盗就行,只等咱们移营,让它自散。因为若是这般,只能说明她们各家都到了地,艰难到一定份上了,救急不救穷嘛。
“不过,若是价格低的离谱,而且粮、绢、钱实际市场比价也都过分,那到时候不光是要围个栅栏的事情,依我说,还要给她们统一定价,洗衣服多少钱,补衣服多少钱,进营帮佣做饭多少钱,然后做够多少活的,干脆给她们发一点保底的口粮……好人家,寡妇,还可以寻营中那些有手艺的工匠,要留下来的屯田兵,做个拉郎配……如果有可能,也给那些跟着来的孩子一点机会,让他们一边帮工,一边一边试着学着筑基、识字、做手艺……因为真到了这份上,说明她们根本就活不下去了,而我们既然来了河北,做了本地的当家,不帮忙兜着,还能推给别人不成?”
周行范和窦立德有些发懵,一直没吭声的贾越也认真思索起来。
“若是这样。”程知理笑道。“干脆设个专门的营寨,像工匠营一样,专门分到后勤管。”
“从效率上讲是该这么做。”张行正色以对。“但不能开这个口子……否则,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弄出妓营来?又或者沦落到官军那般,每到一地,堂而皇之劫掠丁壮子女,抢钱抢粮抢女人……被逼着无奈,照应一下这天底下最弱的人是一回事,主动开口子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这才凛然起来。
其中,程知理和窦立德固然摆出一副肃然的样子,周行范则更是回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三哥果然还是当年的三哥,他们都说,黜龙帮地盘大了,三哥身前权威日重,对人对事都不一样了,可实际上,那是遇到的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了,内里其实还是当年那个侠义白绶……什么能屈能伸、八面玲珑都是假的,骨子里遮护弱小的仁义和不畏强暴的狠劲才是真的,当然,关键是有法子、有本事,想遮遮的住,想狠狠的成。”
一番吹捧下来,众人自然赶紧附和。
而没过多久,王雄诞跟贾闰士也都迅速赶回来,却是打断了这边的吹捧。
“洗一件军衣有一个钱的也有两个钱的,冬衣五个钱起;补衣服也多类似,一个钱起,但要专算线钱;帮做饭给口吃的就行。”贾闰士小心翼翼来言,说到最后,更是有些尴尬,他年纪还是太小了些。“陪睡的……陪睡的有,但比较少,而且是看姿色给,差距比较大。”
“具体问到的有多少呢?”张行追问道。
“有两个一升陈米的,最贵的一个三升陈米,最便宜的一个半升小陈米。”王雄诞在贾闰士身后补充。“只要粮食,绢帛都不要。”
张行点点头,回头来看已经不吭声的周行范:“如何,就按照之前说的来做吧,这事小周你来处置。”
周行范没有多嘴,拱手称是,直接就离去了。
王雄诞、贾闰士则随其他人一起重新坐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看起了“夺陇”的比赛。
确实,不要说张行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便是其他人也都随着整日大会小会,被张三爷耳提面命,说什么“土崩瓦解”,说什么“战斗会越来越残酷”,再加上此次渡河后,耳闻目见,也早该有心理准备,又怎么会对这么一件预料中的小事而耽误什么呢?
说句不好听,之前数日间,整军过程中,近万河北豪杰离去,渤海义军因为串联闹事被斩杀了上百军官,脑袋挂在辕门下,东境头领来来回回被张行用公开的调虎离山之策往来大河做人事调整,最后整出来二十五营、五万大军,哪个不是真正的大事?而这些都没耽误眼前这个运动大会的举行,今日事又算什么呢?
不过,话虽如此,还是有些事情能打断张行看比赛的——未待比赛结束,便有阎庆来报,乃是说登州来了李定的书信,请张行回去一趟……张行诧异,这才起身。
而张行一走,陪看的众头领自然也多散去,其中,他人不提,只说窦立德和妻舅曹晨、孙安宗一起回营,走到半路上却干脆面色发白起来,甚至有些摇摇晃晃。
这种失态,孙安宗年轻看不出来,但作为最信任的心腹、左右手,曹晨却早早看出了不对路,有心问几句,也被摆手制止。
一直到二人进入自家小营区,眼瞅着许多人都在布置场地,准备下午的射箭比赛,将孙安宗指派出去,窦立德这才寻到一个空间低声开了口:“不瞒老曹,我刚刚有点心虚。”
“虚什么?”曹晨诧异至极。“你做什么不妥当事了吗?”
“没有。”窦立德难得失态。“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而是这位张龙头今日有些吓人,吓到我了。”
曹晨愈发不解:“之前他那般厉害,又是生吞了河间军的偏师,又是面不改色杀了张太守,回头还活剥了七八万义军,硬生生整出二十五营精锐来,你都没有半点不妥当,甚至还帮他杀人、帮他安抚部队,如何今日……为什么啊?”
“跟你没必要遮掩着。”窦立德低声以对。“你说的那些,确实厉害,但我从来没想过从那些地方去跟他做比较啊?人家是大龙头,八郡之地的主人,是白氏的嫡长女婿,在河北打着仗都还能跟河北的四五个郡守同时写信闲聊,坐在河北,调度东境的无数豪杰跟下棋一样令行禁止,我跟这种人比这些干什么啊?他锐气逼人、豪气冲天随他去。但你想过没有?我窦立德能够在河北立身,靠的是什么?”
曹晨一时有些懵。
“不是修为……论修为,你们几个都比我强,也不是眼界、学问、能耐和什么英雄气概。论这些,咱们真没法跟人比,一开始也没准备比。”窦立德喘着白气道。“我的本事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仁义!一个是胆大!平日待兄弟们,待周遭老百姓,能怎么样尽量怎么样,然后关键时候,敢去赌……结果,这位从东境来,胆略什么的就不说了,今日居然连仁义都考虑的比我周全,比我更深一层,而且听那周行范的意思,人家不是来到河北,遇到了事,为了仁义而仁义的,而是平素就是这样的。老曹,你若是遇到一个人,其他比你强倒也罢了,偏偏还能把你的最长处也全都遮住,你不心慌吗?”
曹晨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把妹子嫁给你?”
窦立德陡然一怔。
而曹晨也摆了下手,继续来问:“那你说怎么办呢?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我之前是有些想法的。”窦立德莫名有些气馁,甚至实诚的有点过了头。“我觉得他这么做事,厉害是厉害,但是过于扎人了,对内对外都扎人,扎的人生疼,而河北的局面太复杂了,又不是一个河间大营的事情,所以说不得……或者我干脆直言了,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他会在河北栽个大跟头。然后,我是河北人,我又最仁义,说不得能拉住局面。”
“你要取而代之?”曹晨吓了一跳。“你要造反?”
“怎么可能?!”窦立德当即也跳起来狠狠一跺脚。“你胡扯什么?我是觉得,我说不得能跟淮右盟的那位杜盟主一样,还是在黜龙帮的体系里,在河北建起自己的说法,让黜龙帮和这位龙头觉得,河北局势离不开我,给个大头领、乃至龙头都是值得,哪里就扯到造反?再说了,我窦立德是个造反的人吗?我连高士通都没反……其实你想高士通就知道了,我最多不过想做出高士通此番败绩中那种事情来。”
曹晨恍然,继而松了口气:“你吓了我一跳。”
“你放心,便是如此,也只是想法,人家要真没破绽,我又能说什么?”窦立德也追加解释了一句。
不过,曹晨想了一想,依然正色起来:“要是这样,我是你妻舅,却要认真说一声的……便是想法,也不该整日去想,只是说,咱们是河北人,差了一层,不好直接劝谏,心里做个准备而已,否则,仁义就成假仁义了。”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窦立德连连点头。
而片刻后,窦立德依然还在懊悔哪怕是跟曹晨说这些话的时候,却又有传令兵到,说是张龙头请见。
他自然不敢怠慢,复又匆匆过去。
来到满满当当,摆满了表格、文书的中军大营后堂,窦立德一进来便看到两个年轻劲装女子立在堂下,见到他来,一起回头。
其中一个倒还罢了,正是之前几日整军中随那位白三娘过来压场子整军的女头领马平儿,也晓得此人还是王雄诞有婚约的媳妇,另一个却面若桃花、身材妖娆,已经不是容貌出众可以形容的了。
窦立德不敢怠慢,在朝张行行礼后,又朝此两位依次拱手问好,丝毫不因为对方是女子又年轻漂亮而轻视。
结果,见到对方问候,那女子理都不理,马平儿则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也就是这时,那边张行已经开口:“窦头领,是这样的,武安太守李定是我和思思故旧……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闹了脾气,我给他写信,也都不回,好不容易回了,却只送到登州……”
“李郎不是闹脾气,他是觉得你是贼他是官,如今你到了河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公然送信过于不妥。”漂亮女子当即来冷笑。“张三郎莫要胡乱污人清白。”
张行也笑,却又干脆指向了此人来言:“不管如何了,这位正是李夫人,莫要小瞧她,这屋子里就属她修为最高……正好,我要把我的信,还有一个《六韬》的修订意见托李夫人送过去,马头领和小王带着一些人也一起随行,因为我想让他们来回都从高鸡泊绕一下,拿着正式文书装扮官差,将人送来。毕竟,冬日严寒,咱们千万不能兄弟如手足,而妻子如衣服。尤其是愿意给几百人补衣服、打水草的妻子,更不可亏待。你有什么信物吗?”
窦立德闻言赶紧拱手行礼,一时几乎落泪,却又赶紧去摸身上,居然一时摸不到任何旧物……这下子,他是真的鼻头一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