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道土黄色的流光宛若龙卷一般忽然卷过已经沉寂下去的营地,已经准备休息的屈突达一时大骇,几乎本能便要腾空而起,与敌人周旋。
不过,出于多年军营生活养成的素质,他还是压制住了这种冲动,转而拎起身侧衣甲,躲入侧帐,让贴身卫士协助披挂……毕竟,修行者也是人,丹田真气是有限的,多少高手都是气尽而亡,当年谢氏先祖中一位惊才绝艳者,自长江一路打到大河畔,都临阵突破大宗师了,还是气血衰竭,亡于战场……与之相比,一层铁甲本身就是一个不用多少真气消耗的护体真气,一根铁矛也堪比一道真气化形,甚至效用更佳。
也就是这个行为,拯救了屈突达。
这倒不是说他的铁甲长矛立即起到了什么作用,而是说,就是穿甲这点功夫,他成功躲避掉了黜龙军的陷阱——实际上,当这位东都先锋大将刚刚披挂完毕的时候,外面营地也陷入混乱之际,忽然间,就有一股庞大的真气压力自河对岸凭空压来,其势之大宛若什么滔天巨浪升起,于夜间迎面打来。
其人踉跄出帐,黑夜中一看,正见到一面紫色巨幕,幽光闪闪,更有十数星星点点附着其上,自河上翻来,哪里还不晓得,刚刚是有人砸入湖中惊动驱赶鱼群,现在是大网紧随其后!
刚刚若是自家第一时间迎敌,被人缠住,此时紫色大幕扑来,便是生死难料了。
然而,屈突达此时并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明显有一种山崩于前以至于手足无措的感觉了。
这就是夜间突袭的效果。
将领无法有效传达命令、组织防御,普通士卒视野丢失,黑夜中完全不能意识到来袭兵马的多少……更重要的是,屈突达一清二楚,对方的硬实力摆在那里,自己这个将领从战力角度而言便不堪一击,不要说尝试组织防御了,只是露头,很可能就会被迅速针对铲除。
黑夜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口不言,藏身在杂乱的营帐中,坐视自己的部队从原本就不恨牢固的营寨中被驱散。
一刻钟后,援军如约而至,数十道流光,以金色、澹金色为主,掺杂红、青色,宛若一道虹桥一般自西南方向的太原军主力大营飞来。
这一幕,既让屈突达如释重负,也让他有些沮丧……毕竟,援军虽然来的极快,但由于黜龙军突袭极速,而且下了血本,其部不足两千人怕是早已经被惊吓逃散一半了。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屈突将军稍等片刻便腾空而起,不等援军到来便先亮出来与对面缠斗了起来。
而甫一交手,他便明确认出了自己的一位对手——黄风怪伍惊风!
须臾片刻,援军抵达,屈突达不由精神一振,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援军是下了血本,来的近二十人几乎人人都是凝丹以上的高手,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黜龙贼虽然是进攻方,但来的二三十所谓高手中只有七八人是凝丹朝上的,剩下的,更像是依附在那面紫色巨幕上的附属,他们只有在巨幕的遮护下方能与太原军的高手交战,而且所有看起来像是真气腾跃的动作,似乎都更像是被那面巨幕带着被动转移。
换言之,黜龙军的突袭部队里,凝丹高手数量与太原军有明显差异。综合实力上,是太原军占优。
但是……
「这便是紫旗天王雄伯南吗?「刘扬基作为带队主将,见到如此巨幕自然第一时间向旧识屈突达来问。
「自然如此!」屈突达紧张不已,却是瞬间提供了一个预桉。「刘将军,非只雄伯南强横,伍惊风、徐师仁也都非寻常高手,不如大家紧密结阵,合力驱赶,这样对峙分明之下也好在夜中收拾军心!」
刘扬基尚未答应,熟料,一侧白立本早已经率数人奋力迎上,与
伍惊风、徐师仁等战作一团。
唯独紫色大幕卷过,白立本等人登时落入明显下风。
刘扬基遥望前方,微微一思索,倒也立即有了决断:「英国公的意思是要尽量试探双方战力,倒无所谓用什么法子……乱战一通倒也无妨,若是不妥,再做汇集便是。」
说完,兀自高高跃起,直接卷入战团。
屈突达叹了口气,心中了然……这位一方面是自恃实力雄厚,另一方面却是明显不愿意去计较自己下属的东都先锋部队,也不知道是单纯的瞧不上还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而想归想,屈突达却也只能无奈加入战团。
就这样,今夜黜龙军之突袭因为太原援军的抵达彻底陷入到了乱战,而双方很快就意识到,战斗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陷入到了某种诡异的动态平衡中。
问题就在雄伯南身上。
算账,按照所谓三一进阶的算法,怎么算都是太原军实力更胜一筹,而按照经验,黜龙帮的那些子充数的奇经高手怎么都该死几个来对得起今日阵仗,但实际就是,也不知道是紫面天王还是紫旗天王的那张巨幕,轻易的抵消了一切。
双方你来我往,流光交汇,配合着那张紫色巨幕,远远望去,宛若一面在空中飘荡的巨旗与一个巨大光球不停交汇一般。
而一直战到午夜朝后,那张巨幕裹着许多人主动后退,沿河往北面而走,早已经在之前战斗中显得有些疲敝慌乱的太原军高手却没有追击……包括那张巨幕缓缓渡河时,虽有人一时冲动,想要再行一击,但因其他人并没有襄助的意思,也未成功启动,反而是坐视对方渡河而去,从容散了紫色巨幕,消失在黜龙军的大营中。
就这样,太原军折回营地。
此时,英国公早已经休息,众人也只能在几位主将的安排下各自归营,而一直到翌日清晨,随着营中擂鼓聚将,匆匆用了早餐的众人才抵达正在建立了夯土将台的后方中军大帐内,见到了英国公,做了汇报。
孰料,听完汇报,白横秋不怒反喜:
「好!」
众人多有诧异,却无人会不知趣的驳斥,只是认真盯着这位暂擅晋地一十二郡……或者更多之利的主人罢了。
果然,白横秋也不急不缓继续解释了下去:
「其实,这种规模战事,大家便是经历过两次,也都是盲人摸象,并不能有什么十全把握……诸如昨夜战事,这种一位宗师、数位成丹、数十位凝丹当面乱战的场面,便是有先例也没法参考,没打之前,谁能一口咬定是这个局面?
「而现在看来,昨夜之战妙就妙在一处,那就是宗师将观想之物外显之后,效用之大,无论是攻还是防,根本不是三个成丹就能抵消的……是也不是?这就恰如人一旦凝丹,有了护体真气与腾跃之力,虽然名义上不过三位奇经顶尖,但往来如风,防备妥当,完全可以从容一一剪除。」
众人纷纷称是,而李定与一些人早已经晓得白横秋的意思了。
「那敢问,明日一战,谁能当我一击?」白横秋睥睨四下,当场捻须大笑,笑声震荡于整个大营。「雄伯南吗?!」
周围人等,纷纷凛然,便是稍有思索之人,思来想去,也都不得不服。
而白横秋也不是肆意张狂之人,此言既罢,便也凛然起来:「好了,此事已罢,咱们现在商议明日大举出兵之事!」
诸将却反而多有愣神,明显没想到对方这么干脆。
而很快,回过神的孙顺德也直接来问:「不必等段公吗?他中午就能到,屈突将军也还在河对面收拾营地,聚拢残兵。」
「那倒不必。」白横秋双手压桉,从容来道。「因为这一战,我
根本没想过用东都兵,只要他们压住河对岸,防止援兵或者当面之敌突围罢了……所以,等中午段公来了,我再去寻他专门说一声便可。」
众人会意,纷纷点头。
非只如此,英国公复又看向自己左手第一位的李定:「李府君,明日之战,你率武安红山卒为后军,且观老夫破贼。」
这下子,饶是李定早就晓得对方早有决意,也不由愣了一下,然后方才点头:「全凭白公吩咐。」
且说,昨夜清漳水河东之战,黜龙帮和太原军其实是打了个平手,遭殃的只有屈突达部的些许先锋……实际上,黜龙军是要用这一战提升一点有些固躁的士气,而太原军也只是想试探一下黜龙军的实力,故此,这一战本身,放在全局不足一观。
然而,单独军事战斗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为军事全局服务的,它本身同样有政治意义。
那一夜,流光无数,紫旗如云,四野皆见,周遭上下如何不晓得是起了大冲突?宗师出手,已然是之前河北大战的极限了了。
况且,自从去年黜龙帮大举进军,夺取黎阳仓算起,这其实是第一次大规模战斗,而太原军奔袭而来后,几乎是当晚便发生了这种战斗,可见双方战斗意志之强,以及相互决然之态。
故此,二月初三日,两军厉兵秣马,制定种种计划,为明日决战准备的时候,随着数量多达三万的东都军抵达,清河郡这里到底是出了大岔子。
「叔祖总算见我了。」中午时分,武城县内,清河崔氏小房大宅内,崔肃臣崔二郎走入后堂,看着主位上的人,不由来笑。
「前两日都在忙碌,没来得及见二郎。」清河崔氏族长崔傥也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到什么异样。「二郎寻我何事?」
「叔祖这两日在忙什么?」崔二郎也不入座,只是拱手来问。
「正准备起兵易帜,夺取武城,呼应我旧友英国公,好将河北重归朝廷治下。」崔傥没有半点遮掩。
「我竟不知道叔祖对大魏如此忠心耿耿。」崔肃臣不由失笑。
「我与大魏只有怨气,没有恩义,何论忠心?」崔傥也笑了。「坐吧,咱们爷俩慢慢说。」
崔肃臣这才落座。
崔傥也正色起来,将信息告知:「英国公带着李定昨日就已经到了,四五万人,其中三万是太原精锐;段公此时也应该到了,东都兵马也不少,你应该比我清楚……昨夜上半夜,黜龙贼尽出主力突袭,雄伯南带队,结果还是被太原军部分高手给轻易挡了回去……二郎,黜龙贼「同天下之利」也好,「黜擅天下之利者」也好,或许有道理,或许没道理,但张行都没那个机会去验证了,我们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了,难得英国公给了个机会,你留下藏起来便是。」
「胜负之事,只能战场上看分晓,所有预测、推算,都是无稽之谈。」崔肃臣坦然以对。
「但预测、推算,是下注的倚仗。」崔傥耐心回复。「不下胜算大的,难道下胜算小的?」
「但胜算也分大算与小算。」崔肃臣毫不迟疑。「小算,便是如叔祖这般,盯着一部战场,去计量兵力多寡、修行者高低、军械锐钝,而大算,则要看人心、制度、法律、道德、人口、地理……依次来看,黜龙军有六胜,太原东都有六败!」
「胡扯什么玩意?!」崔傥都被气笑了。「还六胜六败……不就是放了一回粮,收买了一些人心吗?但二郎,我问你,能被那点粮食收买的人有什么力量来左右胜负?更不要说,这件事反而更加暴露了张三的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不够权谋!」
「怎么说?」早就想好反驳言语的崔肃臣陡然一愣。
「你想想,若是他等上个半年,等到河北饥馁大作,人无粮
则死的地步,再行此策,又会如何?」崔傥冷笑道。「到时候整个河北都会被他买到,我们也只能因为家族立场而服膺,更不要说那时候英国公早就忍耐不住入关了!哪像他去年所为,彼时人人家里都还有三月粮,邀买人心也只买贵了一半!」
崔肃臣沉默片刻,严肃提醒:「叔祖,这就是我想说的道德……你以为,张首席不懂这个道理吗?他不懂,陈斌不懂,还是徐世英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