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清楚这段旅途的终点在何时,从最初与谢瑟尔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便无比清晰的知道着。
我们度过了九百多个相拥而睡的夜晚,九百多个朝日初升的黎明,事到如今,再让我去独自迎来黑夜与白昼,我忽地察觉这是命运对我的折磨。
没有谢瑟尔的夜晚,我该如何入睡呢。
闭上眼睛,想象她的身姿,想象那头火红的长发,就这样想一整晚,然后睁开眼睛,独自去看那太阳升起的模样。
直到我自己也迎来旅途终结的那天。
如今,国破家亡的仇恨锁链已经被斩断,我暗地里辅佐哈鲁特登上王位,彻底解决了战火纷争,我再也不用担忧被追杀,向新王请辞,舍去再度成为贵族的机会,像这样与谢瑟尔走在陌生的森林内。
我不希望她的生命凋零在一个遍地尸骨的地方,想尽可能地,为她找一片鲜花漫天的,远离世俗的桃园。
……
……
“特利,我饿了。”
“吃鹿肉干么?”
“吃。”
火红长发的少女欢愉地坐在树下,双腿并拢,满心欢喜地啃咬着我做的鹿肉干。
空间戒指内还有许多我从王国带来的食物,可她偏偏喜欢吃这个,谢瑟尔果然不是当公主的料。
“谢瑟尔。”
“唔咕……唔咕……肿,肿么了?”
“先把食物咽到肚子里去吧。”
“唔……唔姆唔姆……咕哈……怎么了?”
“谢瑟尔就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
我不说话。
“难道是之前你对我说的,关于我的寿命的事情?”
我点点头。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实感啊。”她噘着嘴,满脸的天真无邪,抬起手臂拍了拍臂膀,展露大大咧咧的笑容:“你看!我能吃能跳的,就算现在要我和特利赛跑,赢得人也一定是我。”
她说得对,以谢瑟尔目前的身体素质,很难相信她只剩下半年可活,可我的预言是不会出错的。
见我仍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将鹿肉干揣进怀里,手指在身上擦了擦,轻轻抚摸我的眉毛。
“不要皱眉头,我不会有事的,虽然我脑袋不如特利灵光,可特利你比我要弱小得多,就算是为了保护你,我也不能丢下你不管,自顾自地死去。”
“可你说不定就是为了保护我而死。”
至今为止,我见过太多那样死去的人了。
“那我就太乐意了!”
欸?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话,活泼地像是山间的小熊,可爱地在原地欢快蹦跶。
良久,她站定了身子,脸上悄然浮现同那发色般鲜红的晕色,双手背在身后,鞋尖踢着随处可见的石子,对上我的眼睛,又慌乱地移开,声音忸怩。
我已经彻底习惯了她流畅说话,时而会忘记她曾是个不会说话的傻丫头。
“为了喜欢的人献出生命,岂不是浪漫至极?”
这是我第三次从她口中听到说喜欢我。
第一次是我在战火中受到致命伤,险些离开人世的时候。
第二次是在她找回公主身份,我却擅自将她掳走,许诺要将她捆绑在身边的时候。
这是第三次。
“谢瑟尔……不害怕死么?”
“人都会是要死的,为什么要害怕?”
“死掉的话,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东西了,再也见不到喜欢的人了。”
“唔……那样我会有点困扰。”
“对吧。”
“那……”
谢瑟尔向我走近一步,牵起我的手。
“一直到我死的那天,我想天天吃你做的饭,天天醒来看见你,无时无刻待在你身边,直到我吃饱了,看饱了,再美美地为你而死,那样我也就心甘情愿了。”
面对这样的发言。
我能给予她的回答只有一个。
“我……不会让你死的。”
谢瑟尔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洁白的牙齿一颗颗排列整齐。
“嗯,我相信你的。”
……
……
在远离尘埃的某片森林内,有一个不算富饶却山清水秀的村落。
这儿的村民待人和善,性格淳朴,我同她在此定居。平日里会做些帮工,换得一间住处。
比起在战场上沐浴鲜血,这样清净的生活,妥实令我着迷。
我想主要原因,是因为谢瑟尔还陪在我身边。
凭借精通的医术与治愈魔法,我还成了村落的医师。
只是这儿没有纷争,很少会遇到治疗外伤的事件,充其量也就是治愈一些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与在战场时大为不同。
谢瑟尔最喜欢村落后面的瀑布,有事没事就拉着我去看,听着不知名的鸟儿啼鸣,水流冲击石头的惬意声响,依偎在我身旁,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谢瑟尔的身体状况,用魔法查探她的魔力,饱满充盈,魔力甚至比我还要充足。
这样的少女,究竟会如何死去呢。
这场旅途的终点,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延长。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
……
“特利医生!特利医生!”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后,青年吉姆正抱着他五岁的女儿,满脸焦急地看向我。
“发生什么事了?”
“特利医生,吉丝娜她突然倒下了。”
我让吉姆将吉娜放倒在病床上,开始为她诊断。
“倒下的前后有没有什么征兆?”
吉姆克制焦虑地回忆着,一点点向我诉说,谢瑟尔乖巧地站在身旁,没有打扰我的思绪。
三天前开始吃不下饭,起初以为是天气炎热没有胃口,直到从昨天开始不再进水,今天吃了些面包与水后,全部吐了出来。
呕吐物内存在着发黑的物质。
我用魔力探测吉娜的身体,当魔力覆盖她全身的脉络,本该是翠玉色的脉络,沾染着诡异的黑紫气息。
我控制着表情变化,没有露出凝重的表情,担心吉姆会因此更加担忧。
正当我思考之际,门外再次有人进来,仅仅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屋内便已经出现了四名来求助的患者。
并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症状,完全相同。
我开始意识到事件的不同寻常。
耗费魔力将患者们身上的黑紫气息包括驱赶至身体的角落,勉强令他们恢复血色,尝试进食后,也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吉姆他们不停地感谢我,我则告知他们病情还没有完全祛除,让他们明天再带着患者来一趟。
当晚,我与谢瑟尔躺在床上,满心想着白天的事,无法入睡。
“特利,你还在想今天的事?”
“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吉娜他们身上的气息,很奇怪。”
“嗯,那是只存在于战场上的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特利已经有头绪了?”
“还不敢确定。”
……
……
一周后,吉娜去世了。
如果我每天都为吉娜进行一次魔力清洗,或许能够坚持到我找到解决方法的时候。
可村落中患有相同症状的患者,已经高达三十多人,凭借我的魔力量,根本无法每天为那么多人进行魔力清洗。
而当我目睹吉娜的死状后,我确信了我此前的看法。
战后魔力流子。
那是只会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才会出现的东西,特利亲眼目睹过那样的惨状。
仅仅数周的时间,足以湮灭一个数十万人的城池,战后魔力因子就是如此恐怖的存在,以肉眼看不见的状态附着在空气中,水中,侵蚀人体。
通俗来说,就是瘟疫。
目前为止死去的三十多人中,大部分都是体质孱弱的幼童与老人。
直到这一刻,我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骇人的念头。
距离谢瑟尔的生命倒计时,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
在这个节点出现瘟疫,无法不让我产生联想。
身体素质堪称顶尖的谢瑟尔,究竟为何会迎来生命的终结,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中,便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
“谢瑟尔,你……听我说。”
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巴,竭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我必须向谢瑟尔传递事情的严重性。
然后,带她远离这个地方。
或许这样的做法很残酷,可即便是以我的力量,也无法拯救所有人的性命。
倘若谢瑟尔染上瘟疫,我还能用魔力每天为她做一次魔力清洗,去往千里外的国度,接受先进的治疗,在那里开发出相应的药剂。
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丢了性命。
谢瑟尔的命,是无可代替的存在。
对于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来说,谢瑟尔,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子民,无数的人因我而死。
即便有着谢瑟尔一定会死的预言,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挑战命运,并且……战胜命运。
我将瘟疫的严重性传达给谢瑟尔,颤抖着说出带她远离这个地方的想法。
哪怕我知道谢瑟尔不是那种会丢下他人不管不顾的人,即便是用强硬手段,我也要带她离开。
可谢瑟尔只是平静的看着我,思考良久的,对我说出了那段话。
“战后魔力流子,是只存在于战场上的东西吧。
这个村落里,唯一经历过战场,有可能携带这种东西的,不就是我们么。
如果说,是我们将它带来这个村落的。
特利你……还能做出这样的决断么?”
我被她说的无法反驳,正因为我深知瘟疫的灾害是如何巨大,才会如此慌乱。
因为我们来到这个村落,给原本在这里幸福生活的人们带来灾厄,倘若这是事实,我还能袖手旁观的离去么?
况且,真有国家会允许携带战后魔力流子的人进入?
我明白的,可是我别无他法。
“……能。”
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对我来说,谢瑟尔是特殊的,我可以失去任何东西,唯独不能失去你。”
“哪怕要对几百人见死不救?”
我痛苦挣扎着,说了“是的”。
即使是看惯了生死,一度变得漠视生命的我,在这两年间,我的想法也不禁得到了改变。
对于能够拯救的生命,我力所能及地想要去拯救,所以我才选择成为一名医师。
可唯独这次……
谢瑟尔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红瞳平静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下子闪过失落的眸光,忽地又心疼地看着我。
明明,该是我心疼她才对。
“好,我听特利的,特利要走,我就跟你走。”
……
……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我与谢瑟尔最后一次站在瀑布前,聆听它所发出的奇妙的声响。
那湍急的水声仿佛冲刷着我一度死去的心脏,在失去了所有后,我遇见了我生命中最想守护的人。
村落内的大家应该也是一样的,这种想要守护谁的心情。
闭上眼睛,脑海内吉姆那痛失爱女后呆滞茫然的模样,深深刺痛着我。
我所做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么?
“特利的手,正在颤抖。”
我低头看去,真的如她所说那样。
谢瑟尔默默牵起我颤抖不止的手,时间一点点流逝。
“好些了么?”
“嗯,谢谢。”
“呐,特利,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你说。”
“如果我不在这里,是你独自遇到这样的状况,还会选择离开么?”
那种事,不是理所当然得么。
我一定会竭我所能的拯救他们。
可是比起数百条鲜活的生命,我选择了让身旁的女孩儿活下去的可能性。
即使命运无法被改变,不去试着奋斗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倘若你未曾到过这里,我想我不会来这儿。”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她露出寂寞的眼神。
“谢瑟尔,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不去和大家告别么?”
“……不去了。”
做出这个抉择的我无疑是抹杀了他们最后活下去的机会,我没有勇气向他们道别,只能像个戏剧舞台上的“死者”,谨小慎微地退场。
……
……
刚离开瀑布,走在通向村落的小道,迎面跑来三名五六岁的孩子。
“特利医生~”
“特利医生~~”
“奥斯,拉比,安尔婕。”
他们嬉笑着来到我与谢瑟尔面前,安尔婕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什么,向我递来。
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扎成朴素的麻花辫,翠玉色的眼瞳,娇小的鼻子周围有些小雀斑,笑起来淳朴地宛如瀑布般清澈。
“特利医生,这个送给你!”
“爸爸说了,特利医生正在为我们村而努力着。”
“大家都很感谢特利医生,这是我们给特利医生准备的礼物。”
面对他们期盼的视线,我的手迟迟没能伸出去,谢瑟尔松开我的手,代我接了下来。
她好奇地看着手中的人形木雕,问:“这是什么?”
“是奥比拉奇神大人的雕像,我们自己做的。”
“奥比拉奇神大人?”
奥比拉奇神,相传是这个村落的守护神,是正义,平和,无私的化身。
这是我刚来村落时,从村长那听来的话,这儿的每家每户,家里都供奉着一具奥比拉奇神的雕像。
“特利医生和谢瑟尔姐姐今后会一直住在村里吧,可是没有在你们家看见奥比拉奇神大人,所以用木头雕刻了奥比拉奇神大人送给你们,希望特利医生和谢瑟尔姐姐也能得到奥比拉奇神大人的庇佑。”
可怜的傻孩子。
世界上哪有什么神明,如果神明真的能够庇佑你们的话,为什么不来挽救这场瘟疫呢。
而我,极有可能是带来这场瘟疫的人,倘若奥比拉奇神真的存在,相信他也不会庇佑我。
谢瑟尔停顿了许久,微笑着抚摸安尔婕的脑袋。
“谢谢你们,奥斯,拉比,安尔婕,我们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我和谢瑟尔默默注视孩子们离去的活泼身影,从我们离开这个村落,瘟疫会逐渐席卷所有的村民,直至所有的生命消失在这个世界。
我承认,我的心动摇了。
我固然珍爱谢瑟尔的生命,可要我对无辜的人见死不救,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我需要一份勇气。
一份足以让我对数百人见死不救的勇气。
“我……很喜欢这儿。”
身旁的谢瑟尔忽然说道。
“特利一直说要带我去一个我喜欢的地方,在那里共同迎接我生命凋零的时刻。
我喜欢这儿,想死在这儿。”
正值花季的美丽少女,心平气和地说着想死的话语。
我无法接受这荒唐的事实。
“我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又在逞强了,我看得出来的哦,特利根本没有阻止我死亡的办法不是么?只是因为想要为我做些什么,才不得不胡乱迈出步伐而已。”
我为之语塞。
“特利已经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谢谢你在那个时候,将我带出森林,谢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弃,谢谢你愿意为我违背自己的意志。
可是,对不起,我并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