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听到门外摩托车的声响,确认二货已经走了,这才起身,刚刚火锅吃了一身的臭汗,他急于回家冲凉。
考虑到回家要把摩托弄上台阶,殊多不易,昨晚还是叫了小林帮忙,一起把摩托车抬上台阶,停在了前厅里,张晨决定放弃骑车,把摩托车继续停在望海楼的停车场,走路回家,反正从这里走回去,十几分钟也就到了。
张晨经过海秀路、省府路和博爱南路交界的那个三角区时,看到靠近东湖那边,还是有武警挎着冲锋枪,在那里站岗,张晨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决定,以后上下班都这样走路,也挺好。
张晨没有过横跨海秀路的人行天桥,而是从海城宾馆门口,穿过省府路,到了博爱南路,从博爱南路进去十几米,就是那家猪脚饭店,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文明东路了。
从博爱南路开始,狭窄街道两边的老建筑,都是那种南洋风格的骑楼,路灯昏黄,春风不倦,晚上走在这里,别有一番趣味。
张晨到了家,前厅的灯是黑的,上楼,看到办公室的门开着,小林和符总的一个外甥女,一个在拖地,一个在擦桌子,看到张晨,小林又是一阵叽里咕噜。
张晨发现小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和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着你,声音含糊不清,很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管你有没有听清,他自言自语一遍,就当你已经明白,走开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你想问清楚时,反过来要四处找他。
还是符总的外甥女叫彩珍的,和张晨又说了一遍,张晨才明白了,她说舅妈让他们每天必须保持这里的整洁,要是有一点点脏,彩珍看了看张晨身后的门外,压低声音继续说,舅妈会怕鲁滴。
张晨听不懂这个怕鲁滴是什么意思,彩珍重复了一句:“打死你这里。”
张晨心想,就那个人,那个瘦弱的身子,打死你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她能用冷刀子捅死你,张晨和他们说了声辛苦,就回去自己房间。
等到张晨冲完凉回来,时间才九点多,办公室的灯亮着,但小林和彩珍已经不在,小林房间的灯也是黑的,他大概是去楼下彩珍她们房间玩了。
张晨走进办公室,拿了茶几上的烟灰缸,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觉得顾淑芳一定也不喜欢有人在办公室抽烟,就那个形象,说她有洁癖,应该是可以画等号的。
张晨决定以后抽烟就回自己房间,不在办公室抽,这倒不是怕她,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说是一点尊重吧。
张晨坐在自己房间,边抽烟边看电视,电视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还都是雪花点,张晨把电视机上的天线每个方向绕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清晰的点,干脆把电视关了。
张晨猛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出房间,去了办公室。
张晨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看了一眼对面顾淑芳的办公桌,差点就笑出来,他看到顾淑芳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书,书都是崭新的,不知道顾淑芳有意还是无意,把书脊朝向自己这边。
张晨看到,这些书分别是:《装饰工程施工手册》、《装饰工程与造价》、《装饰工程预决算知识问答》、《装饰工程管理手册》。
张晨马上明白这个女人的潜台词,这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你,挑战开始了,你别以为我不懂装修,我会看书,会学习,所有的枝枝叶叶,我都会搞明白的,想糊弄我,门都没有。
“我知道你们做工程的,是怎么做事的。”张晨记得,这女人是这么说的。
“真他妈的无聊。”
张晨摇了摇头,他站起来,欠过身,抽过最上面的那本《装饰工程管理手册》,看了起来,越看越有趣味,他觉得自己平时在工作中碰到的很多难题,很多想法,这书里都有很好的阐述和总结。
张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影子,抬起头来,吓了一跳,他看到顾淑芳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办公室,站在对面,盯着她自己的办公桌看,这他妈的,怎么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人还是鬼啊,张晨在心里骂道。
顾淑芳手里拿着一本书,张晨一眼看到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那一段时间,几乎国五十岁以下十岁以上的女人们都在看三毛的书,人手一册,快赶上当年的红宝书了,金莉莉也有不少三毛的书,包括这本《撒哈拉的故事》。
顾淑芳把手里的书放下,还是用两根白皙的手指,在桌上抹了一下,放在眼前看看,张晨很期望她手上能抹到污垢,他很想看看她发怒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她又是怎么怕鲁滴人家的。
可惜没有,她接着又抹了抹坐椅,看看后坐了下来,这才抬起头看对面的张晨,她看到张晨手里的书,再看看自己桌上的那摞。
“你在看我的书?”顾淑芳问道。
张晨抬起头看着她,和她说对,“以前只有实际的工作经验,看看书上说的,觉得很多很有道理,可以帮助自己少走弯路,事半功倍,哦,对了,我看它们,你不会介意吧?”
张晨心里在骂,你不是要挑战吗,老子就接招啊。
顾淑芳没说介意还是不介意,她用钥匙旋开抽屉上的锁,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发票,推了过来,和张晨说:“这是我买书的发票,请你签字报销。”
这他妈的又是挑战了,告诉你,我虽然是老板娘,但我就是买几本书,都要有完善的财务手续,你敢乱来吗?
张晨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推给了顾淑芳,笑道:“那从现在开始,这书就不是你的书了,而是公司的书,我都可以看了。”
顾淑芳没有搭腔,她看了看张晨的签名,说道:“字还写得蛮好。”
张晨说谢谢。
顾淑芳又没有搭腔,她把发票放进了抽屉,锁好,然后打开那本《撒哈拉的故事》看着,没有再说话。
张晨眼睛盯着书,却看不下去了,心里浮想联翩。
他觉得这顾淑芳和三毛真是不搭,没想到她也在看三毛,不知道三毛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一个作家,写完了一本书,还真的不能算完成,他哪里知道,读他书的每个读者,本身就是一本独特的书,他们读的时候,这本书就和他们自身的经历融合一起,开始续篇了。
同样的《撒哈拉的故事》,金莉莉在看,谭淑珍在看,徐建梅在看,电影公司和广告公司办公室的女人们都在看,到了这里,顾淑芳也在看,张晨想象不出来,要是把所有看这本书的女人,都汇集到一起,会是怎样的一幅风景。
要是再把她们的思想剥离出来,交汇到一起,又会是怎样一条斑斓的巨流河?
张晨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顾淑芳,心里释然了,他想,这个女人,说不定每天在这燥热的城市,借着一点阴凉,阴郁地遐想着撒哈拉的阳光和浪漫。
也是可怜。
而她的丈夫,正走马灯似的,穿行在一个个其他的女人之间,小宁今天不在,他一定也不会让自己闲着,金莉莉骂的没错,男人基本上就是两种,不是符总,就是二货,不是**的禽兽,就是衣冠禽兽,很少例外。
自己会是例外吗?张晨在心里问着自己,然后就想到了小昭,他不敢再想下去。
张晨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淑芳抬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似乎是在暗暗较劲,看谁比谁更安静。
过了半个多小时,顾淑芳站了起来,合上书,把椅子放回到办公桌下面,摆正,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张晨抬头看了看空荡了的门,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不知道她是站在门口,还是已经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