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女眷有几个在房中。都是一班亲朋故旧,坐在一起说些闲话。一个娘子记挂着儿子头一回打仗,不舍得,恨不得替他,样子似在抹眼泪。便有人道:“天下的人,不知是父母欠着儿女,还是儿女欠着父母。”
一个遂道:“自然是我们欠他们的。他们不曾求我们生下,我们却去他身上索求天伦,受享为人父母的欢乐。私自带他到世上来,这一世他若过得好便罢,若是困苦坎坷时,为人父母的心里不安,如何再贪求什么回报。”
年纪大的听了这话,心有触动,也跟着自我感动起来,有年纪小的自心里道:“人类天性就是自利的,往大里说,也不过是互利。完全不求回报的,也不肯在这里耗心费力。”
于是回这话则道:“子女小时,他们对父母感情都深。因为那时候必须依靠父母,才能生存。到自己成家立业了,父母也老了,也基本上用不到他们了,慢慢就成了累赘了。大多数有了家室的人,更喜爱子女,对年老的父母除了孝顺,就不剩太多的感情了。若不是自古以孝治国,被子女弃养的早就多了。
我听说海外有一国蛮人,到父母老来无用之时,便弃置山上,由他们饿死。若生养对自己没好处,哪个肯生儿育女呢。如此治国,等大部分人口都不肯繁衍,人数少了,将来一旦遇到大灾难,自然就被别国所灭。
更可况一代人受上代庇护,长成自有一代的担当。为人之女,便是历经坎坷,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债,由父母欠着。世事安稳、太平天下,是边人守将浴血所得,不是理所应当谁来受享,由谁欠着。”
听见这话,她的姊姊怕亲戚面上不好看,圆场笑道:“到底是没成家的女孩儿说话。等到将来你有了儿女,就知道了。”
世衡娘子便言道:“太过顺风顺水的人,矜心乏悯,容易把旁人的不幸看作是蠢懒或自讨苦吃。昔日敬姜曾有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砍树的多是纳凉人,不能有欠他的这个心思。”
种世衡外宽内严,他家教子,但犯了错儿,别人该十棍的他该二十,别人该二十的他该四十。功课,不好马上就撕了重写。立意不清、人云亦云是过不了关的。不合时便拉出去站桩踢腿,没有一个敢偷懒的,在别人看恰似审贼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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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丈夫责罚的时候,世衡娘子不插手,从来没有说情这事儿。几个儿子都出类拔萃,少年人里出群的人物,说这个话有底气,众人便也服她。
有人低声提及邻家十六岁女孩为情自尽的事,不免有人惊怕来,世衡娘子叹息道:“女孩儿正该博闻多识,习学经典开拓胸怀,遇事能够感悟开解,才不会目光狭窄志虑空虚,靠儿女情长安身立命,做出一些糊涂事来。”说话间话头又转到学馆上,众人议论。
秦绮抬起头往外看时,见有蕃人的车马,停在后面,好奇问道:“不知这是哪个的车马?”有人看过去回答道:“那是慕恩羌族的使者,我听说慕恩族长死了夫人,意思要来结亲的。”于是众人都往下看。
一个丫头紧张了问:“他是要姑娘还是要我?”秦绮摸了她头笑问道:“你怕不怕?”小丫头想了一下道:“弟弟年幼尚在习武,我也不怕。也该为爹爹哥哥分忧些。”众人闻听都笑了。
次日家宴,酣饮间隙,秦绮拿话问世衡道:“我听说有羌人使者,欲来结亲,不知二哥如何打算?”世衡闻听遂笑道:“你看如何?”秦绮笑道:“赖河蟆想吃天鹅肉,想得是美!”众人听见了都笑。
秦绮等了一晚上,那种世衡只是忙碌事务、商议军机,于这件事上并不再提,问他则道:“无需劳心,你只管与嫂嫂、女侄玩耍去。”
灯火渐灭,人声已熄,此时已过了亥时。旁人陆续都走了,种世衡书房灯仍亮着,只他一个在里头。秦绮亲自端一盏茶,扣三两下门,便就进了。世衡端坐在案前正在忙碌,灯下愈显得仪容出众,好一员儒将。
看见是秦绮,世衡遂笑了,叫过来坐,又问她道:“你今天欲言不言,是甚么事?现在说罢。”秦绮听见这话也就道:“还是宴上那件事。”世衡听说了笑道:“你看如何?”秦绮遂道:“我说错时,你休怪我。”见那世衡点了头,秦绮放开了言道:“这件事上不失为良机。于今蕃乱,豪酋四起。
元昊刚刚得了甘州,声势大起,诸羌多有归附之意。倘若再拿下凉州,岂不事大。如今各方相争,情势紧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风口里没有咱们的人,不通消息,边人苦甚。慕恩羌族与诸部勾结,声势不小,关键处放置一个人去,又比男子行事方便,见机取事,岂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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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世衡不说话,只微笑看她,秦绮转过这个话头,又接着道:“只是阿妹不能与。若与他时,上面必疑,重重看管,不好刺探。二则蕃人有这把柄,反易讹诈。”
世衡听见敛了笑,才待说话,秦绮止他便道:“其实二哥预料的不错,我来本是王太尉的意思,叫我趁隙入蕃,太尉有令,只许你一个人知道此事。”言毕将密函拿出来看。
世衡看毕问她道:“此事你哥哥知道么。”秦绮遂道:“正是他荐的。”世衡遂就告诉道:“此非儿戏,顺手可做。凡事需为国家先行,孤独倒罢,委屈、担惊皆不可免,必要时甚至严刑拷打、流血丧命,你能持否?”
边人之苦,秦绮亦亲身经历过。二十年前,秦绮还只是一个边民之女。那一年冬天,蕃人屠村,村里人还有她的爹爹,都被杀了,母亲领着七岁的秦绮,抱着两岁的弟弟,三个人挣扎着逃出村来。
大雪纷飞的傍晚,三个人实在走不动了,又冷又饿的时候,找到块被火烧过的残垣,妈妈倚着残垣坐着,把秦绮搂在自己怀里,秦绮怀里再抱着弟弟,妈妈把厚衣脱下来,盖在儿女的身上,她自己却一夜冻死了。
多了不久,年幼的弟弟亦夭折了。后来的日子,秦绮去到了很多地方,吃了数不清的苦,终于被军官收为养女,才安稳下来。有些东西,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到。
因种世衡问,秦绮遂道:“我本原州农家之女,幼年间因蕃事上阖家死丧,幸蒙收养,配以夫婿,谁想缘薄。上半生已然如此了,不指望再择什么世家良婿,下半辈子为国建功罢!
这些时日,边塞情形我已见了,我素争强,莫非你想:只有你们的女人才能做事,独我不能立功么。此事定了,从此便是你不穿铠甲的袍泽,不上战场的兄弟。”世衡闻言正色,行做军礼,与她言道:“我替国家百姓、边人众军,在此谢你。”
既然世衡已答应了,秦绮当即誓言道:“本人秦绮,当着泾阳县知县种世衡之面,对着数十万宋军的将士,对着西北的边民,对所有的宋人,愿指月起誓:尽力完成上官的指派,严守机密。我可以为了为国杀敌的宋军、为了万千死难的边民,流尽最后一滴血。倘若不幸被敌军俘虏,禁不住拷打,背叛中国,那就让我遗臭万年,受到应有的惩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