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把书浏览了一遍,虽然名字有些相似,看着却不像安赛宁的文风,内容情节也市井俗套,都平凡无奇。那里头描写张议潮打仗:眼见归义军要战败了,关键的时候,张议潮立刻想出来一计:张议潮找着了一群猴子,让猴群都听他的指挥,用石头把吐蕃人打跑了。
先不说瓜、沙那种戈壁、荒滩、沙漠的地形,如何能跑出来一群猴子。单凭指挥猴群作战这事儿,听着就离谱!猴子比人还听话好用?这种鬼扯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安赛宁本人的手笔?!
说起来安赛宁这个人,玉堂多少也知道他背景。当年中瓦子兴盛起来,因为赚钱,官府一看有油水,立刻把手也伸到这里,开始统一管问起来。
有些事情,上面不过问倒也罢了,他们一插手,把官场里面的那一套规矩,也就一块儿带过来了。在资历、辈份之类的东西上,安赛宁不行,拍马逢迎他又不干。中瓦上面管事的不傻,谁能为一个人得罪全伙儿!到了最后,只能是安赛宁带着几个年轻的,从中瓦子里面跑出来单干。
这么一走,安赛宁这边儿倒是不亏,东京城权贵们知道他名声,只要是安赛宁写的东西,众人出高价儿争着买,立刻就有人演出来,轮番请到家中上演。一场戏下来,比在中瓦子赚的多多了。
一看安赛宁出走后赚钱,其他有些本事的人,也竞相出走,没多久中瓦子从百花齐放的局面中颓败下来,声势渐渐就不行了。他们的东西,变成了只会演几出套路戏,别说远远赶不上当年了,比起桑家瓦子更差得远了。
以前的规矩,是中瓦子里面什么戏出名,东京城权贵听了之后,叫他们来到家里演。渐渐的这个规矩就改过来:什么戏好,在权贵家里流行之后,让中瓦子那头听说了,也跟着去学。
等玉堂把安赛宁和中瓦子的前尘往事说完之后,展昭听见便出主意道:“这背后的事情,你既然知道的这么多,看样子这一行你也没少投钱进去。你去和安赛宁说一说,下一本书,让他把你也写进去,入不了正史,能入个野史也不错!”
因这个话儿,玉堂立刻制止道:“就野史写的那些东西,人能看么?他们把家长、官吏、皇帝、国家之类的,说的全知全能的,被他们庇佑就万事大吉。看的人傻,写的人水平也太不高明,我可不想进那里面。”
本来展昭还要说什么,玉堂意味深长道:“世上的人,只有女子和小民才依赖别人,对别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真正做大事的那些人,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这句话针对的不是别人,对某人而已。”
听到这个,展昭便随口评价道:“有一句话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聪明人遇挫会抱怨环境,等别人改变后再坐享其成。那些坚信野史的‘小民’,反而更愿意为国家献身。我言尽于此,你爱说不说,以后我也懒得管你。”
热闹里玉堂选了一家门首搭着彩楼欢门的酒楼,便就进了。这楼里面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此时正是个热闹的时候。
两个挑了个靠窗了座头,才一落座,立刻就有人上来安箸,连同杯盘纸花也一块摆上。玉堂问了展昭的主意,得到一个“不要葱、蒜五辛之类,其他的都行”的回复,量酒听见这个话,口内于是赔笑道:“客官这是斋戒么?小人这就嘱咐去。”
展昭指着玉堂道:“这里有一个脾气大的,吃那些辣的,不是更容易上火么。”玉堂自把冷热盘馔都要了几道,菜品式样嘱咐了一通,荤的还挑了一番肥瘦,终于完事,那量酒报着就走远了,两个就继续说话起来。
玉堂一开口便道:“咱们认得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的为人怎么样,你也有数,那么就别在背后嘀咕,干脆开门见山明着说,怎么我就‘脾气大’了?就是没听了你的劝?”展昭遂道:“你想听实话还是虚话?”既然开口,问的就是一个实话,谁鸟耐烦听那些虚话。
展昭于是就实说道:“你家没有遭事之前,你脾气就不小。如今遇上事情了,你的脾气更大了,动辄就跳脚发火的。”玉堂替自己开脱道:“我就不信了,哪个遇上事能不着急?!
就不信你到我这个地步的时候,你还能和和气气的!”
展昭于是说他道:“遇到了事情,其实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个是自己把心路放宽,把琐碎的事情看开些。还有一个,是在外面碰壁了,找不着出路,然后转头去欺凌弱小出气,你也不愿往第二条路上走吧。”
展昭这话虽说的委婉,到底让玉堂听出来意思,这是把他比作成了市井里欺凌儿媳的恶婆婆,或者喝醉了回家打老婆撒气的泼皮了。
玉堂于是明白了道:“肯定是昨天我骂苏兴、文成,你听见了。那两个笨手笨脚的,不该骂么。再说我平时对他们也不错,怎么你单就看见我骂人呢?”展昭遂道:“打人的男女,在他们没醉的时候,也自认为对家人不错。”
玉堂才吃了一口茶,因这个话儿,这茶差点没喷出来。听这个意思,还真把他当成了喝醉了朝老婆动手的泼皮了!这时候玉堂急了道:“我再不好,总得有点好处吧?怎么在你的眼睛里,我一无是处,就跟那些在窝里横的泼皮成了一路了?!”
展昭遂道:“好处么,也是有的,而且好处还不少。只不过日月虽明,日食、月食就更显眼。发火儿能解决问题么?并不能吧!你这种见人就刺的脾气,除了树敌没一样好处。”
玉堂又道:“若他们因为我的脾气,就把我划归到‘敌方’去了,那这种人不来往也没有什么。”
展昭又道:“世上的人,不一定就是非友即敌。只跟合得来的打交道,这种事情几个能做到?!除了少数知道你为人的,谁喜欢你的脾气呢?!”玉堂又道:“不服气憋着!他们是能打过我了,还是能说过我?晚爷用得着他们的喜欢?!”
展昭看着他说道:“当年寇相也骄傲过人,大庭广众的,呵斥替他溜须的丁谓道:‘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丁谓对此事怀恨在心,自此对寇相倾构日深。我问问你:你是收敛心性,不与太多人结仇儿,第一要紧的,是把白行老救出来。还是得罪人不怕,阻力多了没什么,救人也是次要的,只要你自己活得快活了就好?”
玉堂便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我四哥的事情最大。在他出来大牢之前,我可以为了他收敛心性,不过我也得说你一句:当年我娘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你今天能叨叨!”展昭便道:“那你得保证:收敛脾气,往后再遇到事情,三思之后再动手,拳头不能比脑筋快,不然我以后还得叨叨!”
当下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谁知在这里竟遇见了熟人,和玉堂相熟的一个经纪。这厮姓宋,旁人都叫他“宋经纪”。两个人见面儿就开始寒暄起来,玉堂邀请他一块儿吃,三个人拼一幅座头就坐了。
一坐下来,宋经纪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李亿那老东西不是个东西,坏了行里的规矩了:帮别人家撮合买卖的时候,只要人家吃上了肉,他们帮忙牵线的人,也能跟着有一口汤喝,或多或少就是个情分,起码有钱。李亿这厮,只管自己快活赚钱,别人帮忙是应该的,一文别想在他这赚!
这话儿玉堂三分不信,于是便问道:“那个老狐狸得罪了你们,以后的买卖不做了么?”这话不说倒也罢了,这句话一经说出口来,宋经纪立刻大骂道:“那个老东西又不傻:京畿附近的买卖,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早一步晚一步都是他的,他干嘛还得在你这儿贴钱?人家自然有别的门路!
他如今搭上了一个孙经纪,开始走辽、夏这条线,还用得着俺们?!更何况人家现在可是最大,找上门供货的有的是,不愁没人。”
按照宋经纪的说法,在李亿这厮的认知里,给他帮忙只能是白干,腿儿白跑,好处都是他自己的。不单他自己捞好处,只要看别人碗里有肉,不想办法捞过来吃些,那他就亏了,手段一套一套的,全都就来了。除非你乖乖供上钱去,他暂时才饶你。
正在说“吃肉”不“吃肉”的时候,菜就来了。量酒左手这边是三个碗,右手至肩叠放着的有十来个碗,一道一道摆上来,满桌热气热腾腾的。玉堂客气了几句,众人就开始用起饭来。
宋经纪这厮,似乎是好久不见荤腥的模样,吃相看着都有些饕餐,幸而其他的两个人也并不在意。这个厮一面往自己嘴里不停塞肉,一面骂道:“如今我算看明白了,李亿和刘正微是一路人:一个里儿黑,一个蔫坏,不然他们也做不成亲家!跟这些人一比,还是白行老人实在!
怎奈如今世道不行:好人被连累进了大牢,坏人反而能如鱼得水,成了高官座上的上宾了!再这么下去,以后的买卖可没法做了,将来只能是买几亩地,回乡下种地过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