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提亚,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翠绿静谧的群山中,苍白的石柱倾倒在残破的石阶之间,曾经绚烂的油彩早已脱离,青苔在石柱看不出模样的浮雕上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将洁白的大理石都染成了层峦叠嶂般深深浅浅的绿色,就像远处的松林叶隙间洒下的太阳的碎影,斑驳地落在草地上,像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又像一桌来不及品尝的盛飨。
男人把脸藏在帽檐和立起的衣领中,就像最近民间怪谈中流行起来的见不得光的吸血鬼一样。
“我刚从英国回来,不容易啊,那个大家伙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抛下我这个老迈的老古板去寻找自己了。”
通向神庙旧址的台阶只剩下了山顶的这一小段,而它们也被盘根错节的藤曼霸占着,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空地,把一串葡萄摆在了身边,这是古希腊时德尔斐的居民们拜访神庙时习惯为阿波罗奉上的贡品。
“好久不见,里德尔先生。”
女人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汤姆没有回头,只是摘下一枚葡萄,丢到嘴里。
酸涩的果浆随着表皮的破碎充斥口腔,他的整张脸都因为倒牙的酸皱在了一起,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周围的一切都已变得和一千年前一样,恢弘的神殿和凋敝的地皮,纤尘不染的台阶与远处繁华的德尔斐城。
“你到不如别搞这个,”汤姆摆了摆手,说道,“你瞧,在希腊人离开后,这里又变成了山清水秀的样子。”
“是吗?”
一袭白裙的女祭司拄着牧杖从台阶上走下,撩起裙摆坐在了汤姆身边,齐腰的长发在石阶上摊开,宛如林中的古树盘根错节的根系。
“可惜我看不到,不过我还记得神庙尚未动工时这里的模样,森林茂密,鸟语花香,想来和你口中人类离开后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她捻起一枚葡萄,仔细地剥去果皮,丢到了微微张开的口中,不见衰老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得到天启的女神。
“我能够感受到海尔波残存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削弱,”皮提亚看着汤姆的侧脸,轻声问道,“但是为什么,五百年前,在你上一次找我之后,这种变化就停止了。”
“原来你还记得啊,”汤姆的立领下传出讪笑,“倒也没必要记这么清,我记得我上次来是在骂你来着。”
“你骂我多少次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从我们的时代结束那天开始,我这里的访客就剩下了你一个人,”皮提亚盯着汤姆没有一点儿波动的眼睛,说道,“所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累了。”
汤姆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会累的人。”
“啊哈,”汤姆敷衍地笑了笑,“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只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在当下彻底消灭他,谁来作为配角完成你们未来注定发生的冒险呢?”
“未来已经改变得够多了,我也希望海尔波也能品尝到千年囚禁的痛苦,最好乘以十三,这不是他最喜欢的数字吗?他看似强大,却比任何人都要虚弱,因为他早已失去了自我,”汤姆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且我早已有了制胜的把握,就等着他回到世间的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的死期,却不得不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熬完两千年,这种感觉,光是想象,便足以让我觉得舒坦了。”
汤姆说得轻描淡写,但身边女祭司的表情却因此变得沉重,她打量着汤姆的模样,战后第十年,当她听到有黑巫师在亚历山大大闹一番的消息后拍马赶到了那里,在目击者的记忆中,看到了和身边男子一模一样的面容,这么多年,他依旧生机勃勃,充满干劲。
汤姆身上的打扮随着时代改变了很多,每一次他都走在时尚的前沿,唯一不变的,只有头顶的软毡帽依旧光亮如新。
“你的帽子……”
“哦,这不是我的帽子,”汤姆把帽子摘了下来,捧在胸口,“为了修这个帽子,我还专门去学了针线活,你瞧,它和以前是不是一模一样。”
“它让我想起了一艘船,一艘不断更替零件,最终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船,”皮提亚轻声问道,“你知道它吗?”
“我知道,”汤姆点了点头,“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纳尔要给自己订一个那么滑稽离谱的目标了。”
“为什么?”
“因为它足够漫长,足够困难,它可以帮助我消磨你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
汤姆换了个姿势,躺在石阶上,周围的藤曼甩动着身体,在他躺下前铺满了台阶,垫在锐利的棱角上,就像一张躺椅。
“和同样长寿的幽灵不同,我不用被限制在某个地方,更何况这里也没有足以承载我回忆的故土,所以这些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
“我见证了文明从蒙昧走向开化,欧洲的巫师在各自隔绝的历史中使用的不同武器也被摈弃,换上了更加便捷好用的魔杖。”
“我看到东方的王朝在一次次攻伐征战中扩大版图,并且最终形成了一个伟大的、统一的国家,我也看到了纳尔曾向我提及的长城,可即便它被接成了一整条,也远不及他向我描述的那般宏伟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