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出门,留梦炎没有乘轿,穿着一身便衣,徒步穿行过繁华热闹的中瓦子大街,走进一家瓷器店。
“可有定窑瓷?”
“客官是要白瓷还是红瓷?”
“白瓷。”
“客官看这个如何?”
留梦炎看也不看,淡淡道:“色釉莹澈,可惜,有些……瑕疵。”
“小人并未看到瑕疵。”
“这般大的瑕疵你都看不到?”
留梦炎随手敲了敲那完整的瓷器,四声。
店家无奈,赔笑道:“客官若出得起价,小人后院还有一件白璧无瑕的瓷器,可愿一观?”
留梦炎不经意地回过头扫了门外的繁华大街一眼。
“请……”
绕过后堂,穿过一条秘道,进了一座相邻的宅院。
七弯八拐,留梦炎终于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中,有一个老者与一个汉子,案几上摆着一个匣子,里面有书籍、地图、信件。
“张家世仆。”老者自报门庭,“状元公称我‘录书老’即可。”
留梦炎拱了拱手,因不愿多呆,径直问道:“要我做何事?”
录书老却不急,问道:“可有新的消息?”
“有、”留梦炎道:“五日后大朝,赵氏会厚赏李瑕临安宅邸、五十万钱,今日已拟旨命人筹备。”
“五日后大朝?如此说来,李瑕近日即到临安……动作真快,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录书老喃喃了一句,闭上眼,回想着出发时张弘道的交代。
……
张弘道是期待李瑕能同意归附的。
张李联姻,将一举压过史家,成为北地势力最大的世侯;同佐明主,击败阿里不哥这个蛮夷,共当这中原王朝的开国世勋。
虽考虑过李瑕有可能会不答应,但只是以防万一的考虑。
漠南王给的条件不可谓不厚,宽仁气度不可谓不大;
姚枢的劝言,已阐释了漠南王的正统之名、北地的民望所归;
张家也同意嫁女,女儿家深情以盼,其父兄亦表态接纳……
无论出于私情、出于公利,李瑕都不该拒绝这个提议。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
他们也给了李瑕考虑的时间,在漠南王称汗前给出答复即可。
没想到,李瑕竟丝毫不做考虑,一反手,将招降书信呈于赵氏失魄懦主?
表忠心?向赵氏表忠心?
临安消息送到亳州,张弘道不敢相信。
“此番,我本无杀心,奈何李瑕欲步岳飞、余玠之后尘,成全他吧。”张弘道如此交代道,“但李瑕狡诈,施了先手,欲反客为主,你需尽快打点好……”
录书生遂一路南下。
结果,他才到临安,李瑕竟也快到了?
须知,信去人来,一样都是两趟,汉中比毫州远了两千多里。
可见赵氏诏李瑕还朝之心急切,李瑕还朝之心亦急切。
定然不是赶着回来送死的。
……
“反客为主啊。”
此时坐在暗室中,录书生自语了一句,问道:“状元公高才,如何看待李瑕?”
留梦炎皱皱眉,向门外看了一眼。
“放心,此间安全,请坐,小老儿须了解赵氏。”
“好吧。”
留梦炎无奈,坐下,随口道:“若李瑕再晚一步向赵氏表忠,等招降一事出旁人之口传入赵氏耳中,赵氏必杀之。但他有些小聪明,当即呈书,挟大王之威,暂慑住了赵氏。”
因留梦炎是宋人,不须管漠北漠南,故而口称“大王”,以示恭敬。
他拱手向天,又道:“因大王恢弘气度,可容张家。故而,李瑕赌的是,赵氏不敢在气度上输于大王。”
录书生讥道:“赵氏有此气度?”
“无。”
留梦炎摇了摇头,道:“鄂州一战前,大王兵过淮河,淮西士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见民心所向。蒙宋交战二十余年,初次有此情形,赵氏惶恐至极矣。”
“可见,赵氏非真有气度,形势所迫使然?”
“故而赵氏必不容李瑕重镇川蜀,虽还未罢李瑕,却赐其临安宅邸,可窥其心。”
“真厚赏也。”
留梦炎道:“一个蜀帅,失了兵权。于大王、与张家而言,李瑕与死无异。”
录书生反问道:“状元公何意?”
“若问我,不必再施手段了。”留梦炎道:“只当李瑕已死了。”
留梦炎还有些感受没说。
那就是,官家赵昀虽不是有气度的雄主,但也绝不是暴虐好杀之人。
罢了李瑕权柄,恩养着,称得上一个‘仁’字了。
无权之人,何必赶尽杀绝?
之所以这么想,并非留梦炎心善。
脚踏两只脚,得两边之好处,哪怕宋亡了他也依旧可保高官前途。
但也有危险。
做得越少,危险便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