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饶有兴味道:“就是不知道皇帝濒死之时,你们会不会真的交换回去了。”
芈秋笑了:“那便要看天意如何了。”
……
再度回到宣室殿,芈秋先往御书房去处置政务,结束之后起身舒展一下筋骨,便有近侍躬身入内,奉上了一碟红澄澄的江西贡橘,打量着芈秋神色,觉得她此时心情不坏,方才赔笑道:“陛下,内侍监回来了,正在外边等着向您复命呢。”
“是吗,”芈秋面露诧异,锤了锤腰,又笑道:“叫他进来吧,这老狗,近来倒也算尽心尽力!”
内侍听她如此笑骂一句,便知道内侍监还是简在帝心的,暗说这一回赌对了,忙不迭出去向内侍监卖好。
御书房在,内侍监垂手待诏,微微垂着眼,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几个与他亲厚的内侍默不作声的守在旁边。
吉春与其余几个年轻些的内侍臂间搭着拂尘,静静候在另一边。
泾渭分明。
奉上贡橘的内侍打御书房出来,特特抬高了一点声音:“赵老公,陛下说你差事当的尽心,传你进去回话!”
内侍监眉心显而易见的松动开来,口中道:“全赖陛下洪福而已。”
他目光几不可见的在吉春等年轻内侍身上扫过,很快又垂下头,小步快速进了御书房。
等芈秋再出来时,内侍监已经重新站在她身旁,吉春耳边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攥着拂尘的手微微收紧,逼迫自己露出习惯性的恭敬神态。
好在这时候芈秋也瞧见了他,竟然驻足停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对内侍监道:“吉春年纪虽小,却很机灵,你这个接班徒弟收得好啊。”
吉春受宠若惊,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内侍监赶忙道:“陛下慧眼如炬,奴婢的徒弟里边儿,就数吉春聪明孝顺!”
芈秋欣然颔首,举步往后殿去,内侍监紧接着跟上,吉春稍慢一步,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他想,师傅,你怎么回来了呢。
怎么偏就要回来挡我的路呢。
真等你死了再去接班,我要熬多少年呐。
明明已经看见曙光了的。
内侍监仍旧亲亲热热的待吉春,仿佛真拿他当接班人栽培似的,只是心里边儿不住的冷笑。
小兔崽子,想跟你赵爷爷掰手腕,你还嫩着呢!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宣室殿的近侍们显而易见的分成两个派系,平和的外表之下暗潮汹涌。
如此过了半个月,奉天子令巡视山东的曹廉经过数日的考察之后,直接上疏将十数名参与修筑堤坝之事的官员弹劾成了筛子,指责上官识人不明、断事不清,主事者贪污钱款,上下其手,相关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其中悍然包括淑妃之父、太后的胞兄承恩公,此外,又有诸多不法之事被他一并捅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传入后宫,太后的盛怒可想而知,曹廉身在山东,太后鞭长莫及,但皇后此时可正在宫中!
刚刚平静了没多少时日的后宫再度风起云涌。
庄静郡主一直留在椒房殿内照顾皇帝,只是不知怎么,皇帝的身体不仅没有便好,反而一天天的恶化起来。
按照太医的说法,他虽受了些鞭伤,但并不曾损害元气,将养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如何反反复复,愈发严重?
伤口都在背上,皇帝自己感觉不到,只是伤痛反复,结痂之后又开始化脓,乃至于时不时的发烧胸闷,这却是他切切实实能够感受到的。
他打小就没吃过苦头,哪里知道正常人逐渐痊愈是什么样子,还当这是正常现象,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却仍不见好,皇帝就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这天他刚发了一场烧,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就见庄静郡主坐在床边垂泪,见他醒了,忙擦干泪痕,强颜欢笑:“若离,你醒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用点东西?”
皇帝观察她神情,心有所悟,故意咳嗽几声,虚弱无力道:“母亲,我是不是要死了?”
庄静郡主吓了一跳:“胡说八道!”
察觉自己语气过于生硬,她又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快好了,快好了。”
皇帝看着她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母亲,我一个人在宫里,日子本就难过,现在连你也开始骗我了吗?”
庄静郡主“啊呀”一声,潸然泪下!
“若离,我的女儿,你受苦了啊!”
她痛苦道:“只是母亲没用,居然帮不到你,还叫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了你!”
果然是有人在背地里暗下毒手!
皇帝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一下,额头青筋迸现,杀机毕露:“是谁?!”
庄静郡主流着眼泪,慢慢摇头:“我不知道,幕后之人藏得很深。”
她拿起放置在桌上、用了大半的膏药,递到皇帝面前去:“你的伤反反复复、不曾转好,我总觉得蹊跷,几经探查,终于发现了几分端倪。”
皇帝注视着内里浅绿色的膏药,目光凶戾,声音绷紧如弓弦:“这东西有问题吗?”
庄静郡主眼泪流的更凶:“这膏药本身是好的,却不知是谁在里边掺了研碎的铁锈,那些个脏东西随着膏药进入伤处,所以你才会备受折磨,总不见好……”
……
大人物们为了家族、亲眷和未来的荣光厮杀,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战场。
阴影之中,吉春垂着眼,低声同几个小内侍道:“曹大人的奏疏中提及有内官亲眷横行枉法,我仿佛记得,赵老公是山东人氏呢……”
不几日,内侍监纵容兄长横征暴敛、鱼肉乡里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士林之中对于奸宦的容忍度无限接近于零,尤其内侍监又是天子近臣,这等小人怎么能在君主身边侍奉?
他兄弟如此,他必然也不是个好的,当杀之而后快!
承恩公府急于将自家的丑事掩盖,其余涉案之人也乐得用别家的案子顶雷,至于内宫之中,事发当天,太后便遣人劝说皇帝:“先祖创业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何等艰辛!哀家也知皇帝与赵太监感情甚深,只是他的家人做下这等丑事,惹得民意如沸,必得处置了,才能安抚民心……”
曹廉奉天子令巡视山东,声势浩大,沿途甚至有百姓跪地请命,队伍绵延数里,人心向背,岂能视若无睹?
总得抛出一个相对体面的、身居高处的恶人出来,才能继续粉饰太平,将此事收尾。
很快,内侍监被投入掖庭,吉春又一次取代他,成了天子身边最得意的人。
内侍监离开的第一天,芈秋什么都没说,直到第二日傍晚,方才忽然问了一句:“他还活着吗?”
吉春心头微突,低头道:“还活着。”
芈秋久久不曾言语,就在吉春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却见她忽的站起身来:“朕去瞧瞧他。”
吉春“哎哟”一声:“那地方腌臜……哪里是您能去的。”
“无妨。”芈秋道:“你随朕一起,别惊动旁人,悄悄地过去。”
吉春顺从应声,动作麻利的替她披上大氅。
只是一日不见,昔日高高在上、俯视无数宫人和内侍的内侍监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脸颊显而易见的肿着,眼下乌黑一片,见了芈秋,他屁滚尿流的爬到近前,痛哭流涕的祈求她的宽恕。
芈秋叹口气,打发吉春出去,自己坐在了内侍监不远处的椅子上:“赵老公,你跟随朕多久了?”
内侍监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哭道:“奴婢侍奉陛下整整十七年了!”
“是啊,”芈秋有些不忍的看着他,叹道:“几乎从朕记事起,你就跟随朕左右了,最开始……”
她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很轻微的一下,然而那边厢,内侍监已经在求生的本能之下开始哭诉哀求,阐述自己这些年尽心竭力侍奉皇帝的过往。
芈秋神色沉沉,面有悯色,缄默占据了大多数时间,偶尔也会说几句:“那时候徐太傅才刚给朕当老师……”
“当年,父皇那么喜欢三皇弟。”
“是啊,母后爱子心切,难免要求的多了些……”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怪道人都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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