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众人,嚷着“你们全部是凶手”。
老道人的嫡长子,那个男人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然后向刘太守和众人赔罪道歉。
刘太守脸色如常,嘴上说着童言无忌,不会在意,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说这次确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才愧对他们一家人,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梁柱,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诸如此类。
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天晓得。
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还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人抓得多有人抓得少,而且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只能凭本心而为。
胭脂郡一条阴暗巷弄内,一位少年,虽然衣衫朴素,可是唇红齿白,皮囊好如妙龄少女,他靠墙而坐,怀里抱着一位口中不断呕血的将死男子,两人身旁还蹲着个望风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铺的店伙计,都是米老魔的弟子,少年是胭脂郡本地人,米老魔在去年才新收为弟子。
少年怀中的师兄,正是与崇妙道人等于互换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头,他咧开嘴笑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小师弟,我与你二师兄,你更喜欢谁?”
少年一手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深情,哽咽道:“当然是你。”
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
少年接过那本秘籍后,怀中男子已经死去,少年一手攥紧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声二师兄,转过身去。
男人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
少年骤然加速转身,一手持书,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原来是袖刀。
一戳-入一拔出,如此重复了三次,男人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少年俊美的脸庞,溅满鲜血,嘴角满是笑意。
男人双手捂住脖子,瘫靠着墙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脸庞,不断擦拭在男人衣服上,然后从男人怀中又掏出一本,嬉笑道:“二师兄,我方才骗大师兄呢,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不过呢,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歪门邪道,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到了下边,告诉大师兄,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
男人死不瞑目。
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摇头晃脑,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留下什么私藏灵器,就像是平时那个一边择菜一边哼曲儿的少年。
但是少年很快就身体僵硬,停下手后,乖乖从怀中掏出两本,放在自己头顶。
一个少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沧桑嗓音,带着更熟悉的那种讥讽意味,在少年头顶响起,“真够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没学到几两,大魔头的气概倒是学到了好几斤。”
少年牙齿打颤,这次是真的怕了。
高瘦老人转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了墙壁上后,立即化作一团黑色血雾。
这位在胭脂郡城蛰伏将近二十年的米老魔,低声咒骂道:“好你个琉璃仙翁陈晓勇,就算你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这条落水狗!”
老人一脸嫌弃地看着少年,“起来吧,收好那两本东西,既然两个师兄都死了,你现在就是大弟子了。”
少年战战兢兢起身。
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粘稠的小油灯,重重吸了一口气,两名弟子尸体上,魂魄如同被抽离出来,全部飘入油灯之中,弟子的面容在粘稠灯油上浮现出来,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闪而逝,融为灯油一部分。
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
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缓缓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还要大幅度,“米老魔,这么巧,又见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凛,冷笑道:“怎么,要反悔?咱们双方可是事先说好了,琉璃盏归我,陈老儿的其余家当全部归你们。”
妇人一只手,五指如钩,在墙壁上缓缓划过,媚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地乌龟,他能装死,可咱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嘛,米老魔,你是不是分润出点好处来,总不能让咱们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脸色阴晴不定。
俊美少年低着头,贴着墙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转动。
东边城楼之上,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驰援城内,这边已经无人看守。
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面带微笑,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嗤笑道:“一个小破琉璃盏,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彩衣国过了一千年后,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
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转头更多还是望向那座郡守府,“龙虎山天师府,呵呵,没想到吧,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这张符箓’,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人家彩衣国皇帝应该是出于私心,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而且乱葬岗的出现,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掐诀,以胭脂郡为起始,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他突然笑了,望向北边,不但是彩衣国以北,更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啧啧道:“高人,高人,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古榆国在内的三座邻国,岂会袖手旁观?趁人病要人命,很简单的道理。加上彩衣国京城附近,因为皇帝的长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议不断,只要再出现一场天灾,必然是民怨沸腾,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而且这一乱,就是数国混战。”
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点头道:“既然大势如此,我也要收几个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飘幻,转瞬即逝。
下一刻他从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走出。
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妇二人,吓得一个个纹丝不动。
那种气势上的碾压,就如几只小虾小蟹,在原本缓缓流淌的寂静河道之中,遇见了几乎一条身躯就塞满整座河床的蛟龙。
这位粉色道袍的柳赤诚根本没有废话,随手一挥袖,巷弄中的夫妇二人,就当场灰飞烟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至于什么灵器法器和雪花钱之类的,当然也是一并消逝于天地间。
那些缠枝粉色荷花,一朵朵不是死物,而是在道袍上摇曳生姿,更有阵阵芬芳。
道袍本身,更像是一座荷花池塘。
见惯了风雨的米老魔仍是满头汗水,问道:“仙师为何不一并杀了我?”
“柳赤诚”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卫道啊?就不许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无言以对。
他娘的,绝对是魔道巨擘,并且是传说中站在山巅最高处的那种。
“柳赤诚”一弹指,将米老魔弹得从巷子中间倒飞出巷子尽头,“别碍眼了,赶紧滚蛋。还有,你这个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双手负后,低头望去,笑眯眯问道:“小家伙,姓甚名甚?”
俊美少年迟迟抬头,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禀仙师,我叫元田地。”
“嗯?”
他略带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摇头,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头颅粉碎,可又不敢骗人,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家里穷,怀胎九个月的时候,她还在田地里做农活,结果不小心就早产把我生下来了,我爹就给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诚”笑容灿烂,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错,我喜欢,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师父先送你一件门派入室礼。”
少年然后就看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师父,抬手打了个响指,然后四面八方的猩红瘴气,就疯狂涌来,丝丝缕缕,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红色大球,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便宜师傅,又只是两根手指随便一搓,大如水缸的瘴气大球就凝聚为一颗大如拳头的小球,
“柳赤诚”手心轻轻往少年额头一拍,笑道:“忘了告诉你,做我的弟子,得活着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撑到天亮,你就是咱们这么个大门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背撞在墙壁上,剧烈疼痛,难以言喻,眉心开裂一般。
“柳赤诚”对此无动于衷,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睁眼后遥望西边,自言自语道:“还是大师兄你的白帝城,气味更好啊。”
这场无妄之灾,爆发得快,让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整座郡守府和马将军麾下入城精锐,都误以为大妖魔头们,是不是还有更加迅猛的后手,可是当朝阳升起,霞光万丈,郡城开始恢复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数自行锐减,众人惴惴不安等待着灵犀派仙师乘坐彩鸾来此安定军心,然后便是“失约”未至,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看到半点身影,再就是刘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时过后,胭脂郡城都再没有妖魔作祟的惨事发生,中间只有几起街痞无赖的浑水摸鱼,入室打劫,结果被正气在头上的马将军直接让人带兵镇压,当场击毙了两个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实那两个可怜虫,只是下意识拿了两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过去,胭脂郡还是安静祥和,但是仍然没人敢掉以轻心,大批披甲将士日夜不歇,一队队在城内戒严巡守。
然后在那个清晨,彩鸾没有驾临郡城上空,而是一老一少两名剑仙御剑凌空而至,一位陈平安三人都认识,正是姓傅的圆脸少女,一位则是灵犀派的太上长老,两人落在郡守府,刘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长老在官邸落座后,虽然气度不俗,谈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间难掩忧色,坐了没多久,在确定胭脂郡已经瘴气清除后,很快就与姓傅的少女剑仙告辞,御风远去,赶回灵犀派山门。
原来他们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师门飞剑传讯,传承千年的镇派之宝竟然不翼而飞了!
只不过这等涉及一做门派生死存亡的机要密事,灵犀派老人当然不会跟外人说出口。
事实上如果不是碍于颜面,主要是怕留给神诰宗那位少女不好的印象,这位中五境剑修的太上长老,根本就不会走这趟胭脂郡,彩衣国一郡安危,哪里抵得上那件彩鸾衣裳重要?这可是门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后对于郡守府,又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发生,就是那位据说来自神诰宗的少女剑仙,看中了刘太守的小女儿刘高馨,说可以亲自帮她引荐,进入神诰宗外门,而且极有机会直接成为内门某位祖师爷的嫡传弟子之一。
欢天喜地。
唯独少女闷闷不乐,然后就被她爹娘骂了,她大姐二哥骂了,甚至还被她的师父,即郡守府的老幕僚给痛骂了。
圆脸少女虽然在一洲道统所在神诰宗辈分奇高,在老道人赵鎏、伥鬼杨晃那边脸色冷淡,但是到了刘高馨这边还真是好说话,乐哈哈笑呵呵的,还会拉着刘高馨逛荡郡城,买一些少女的闺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今年的春天,初春来了,暮春走了,明天马上就是立夏时节,那么今年的整个春天,就算这么过去了。
这一天拂晓时分,少女刘高馨离开了郡城,没有依依惜别,她留下了一封封书信在房间,少女红着眼睛,跟那位来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骑乘着一匹雪白骏马,马蹄阵阵,踩在青石板上,与家人和家乡愈行愈远。
只是当少女身骑白马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她心有灵犀地猛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站在远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对她轻轻挥手告别。
少女撅起嘴,猛然转回头,满脸的泪珠儿,就那么一粒粒摔成碎瓣儿。
刘高馨心情蓦然转好,高高扬起脑袋,背对着那个悄悄为自己送行的家伙,少女开心笑了起来。
姓傅的圆脸少女转头瞥了眼,只觉得远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没什么印象,便懒得再想了。
陈平安为刘高馨送行后,便独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
少年小口喝着酒,怀念着齐先生,便有春风萦绕少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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