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斯远远望着米切尔一家,抿着不带度数的苹果汁,对于生活的奇妙不禁感到好笑。
他不承想到:性格严肃、看起来尊卑观念最强的米切尔夫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儿子迎娶一位有女儿的寡妇的选择;
反而是爽朗大方、心胸开阔、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太关心的吉拉德·米切尔,对于儿子迎娶一位寡妇的现实颇为失落。
不过就算吉拉德再不满,也没法改变皮埃尔的选择。小杜萨克只用了两句话就说服了老杜萨克。
第一句话是:“爸爸,我已经是杜萨克了,我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第二句话是:“爸爸,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许明天我就会战死,所以请祝福我们吧。”
于是吉拉德的所有反对理由都化为乌有,他只能在婚礼现场苦闷地把自己灌醉。可惜他的酒量太好,以至于到现在都还很清醒。
至于温特斯,他高高兴兴地祝福了新人。他其实不太了解麦德林太太,虽然他知道皮埃尔和这位年轻的寡妇之间有私情,但他没想到皮埃尔会选择负责到底。这让他产生了某种莫名的焦虑感。
目光越过放浪形骸、纵情跳舞的人们,温特斯看向婚礼现场另一侧的女傧坐席。或许是心有灵犀,坐在女傧席的安娜也看向温特斯,两人隔着交错的人影望着彼此。
温特斯触电似的垂下头,继续小口喝着苹果汁。
随着五弦琴和铃鼓的节奏逐渐加快,长桌围成的场地中央的人们的舞蹈也越来越激烈,婚礼的气氛逐渐到达高潮。
一个醉醺醺的杜萨克提着马刀,嚷嚷着爬上桌子,跳进场地。其他人惊叫着避开,却没有阻止他,反而为他让出空间。
在众人的围观下,提着马刀的杜萨克扔掉刀鞘,开始跳起“剑之舞”。他将马刀舞得嗖嗖作响,环绕着身体画出一道道弧光。
酒精虽然让他步伐踉跄,却不妨碍他跳舞,他时而蹲下、时而跳起,姿态滑稽又有趣——如果不考虑到他手里的马刀轻而易举就能砍下手臂的话。
围观的人们为剑之舞者打着拍子,喝彩叫好。很快,又有其他杜萨克拿着马刀走进场地,比赛似的跳起剑舞,最厉害的那个甚至双手各拿一把马刀。
危险又精彩的舞蹈刺激得人们更加兴奋,喝彩声和口哨声越来越响亮,音乐节奏也越来越快,舞者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
直至最后一声高亢的长音,舞蹈、音乐、刀光,一切戛然而止。
短暂的安静过后,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舞者骄傲地接受旁人送上的美酒,被簇拥着退场。
然后平缓的弦乐和铃鼓再次响起,人们继续畅饮、欢笑、舞蹈。
“或许越是艰难的时候。”温特斯不禁心想:“人们越是需要一个庆祝的机会让自己感到快乐。”
如果按照正儿八经的杜萨克传统,结婚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不仅成本昂贵,还包括说媒、下定、迎亲、送亲、宴会、返家等一整套严格烦琐的流程。无论是新郎的家庭,还是新娘的家庭,都得做好荷包大出血的准备。
不过眼下年景不好,新娘又不是杜萨克,甚至还是一个没有娘家的寡妇,于是很多流程就都省下来了。
皮埃尔盛装打扮,带领伙伴们,驾着马车把同样盛装打扮的新娘从老谢尔盖家——老谢尔盖自告奋勇贡献出自己的房子作为新娘的娘家——接到米切尔庄园,就算走完了全部迎亲流程。
接下来就是无论大小庆典都必不可少的环节——大吃一顿。
因为米切尔庄园被某人“抄家”,所以已经没有能力举行一场宴会。
然而不需要吉拉德和爱伦开口,杜萨村的人们就挖出深埋在暗窖里的麦子、赶回藏在野地的牛羊,赶着大车送到米切尔庄园。
屠宰牲畜、研磨面粉、烘烤糕点……杜萨村的男人和女人也都很自然地融入进婚礼的准备工作,一同热热闹闹地把婚礼操办起来。
不仅是杜萨人,其他几个村庄乃至邻镇的人们听说小米切尔先生要结婚,也都走了很远的路来送贺礼。因为不想给米切尔家添负担,许多人送上礼物、亲口道贺之后,没有留下参加宴会,转身又踏上回家的长路。
甚至有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猎户也风尘仆仆地来到米切尔庄园,带着他们最好的皮草和鹿肉——温特斯和杰拉德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知消息的。
婚礼现场的角落,一群杜萨克小伙子聚集在一起,不知在密谋什么
片刻过后,安格鲁——曾经的小马倌、如今的骑兵队长——端着一支巨大的牛角杯,被其他杜萨克簇拥着来到温特斯面前。
牛角杯装着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无色液体。
“你瞎凑什么热闹?”温特斯哭笑不得:“我今天不能喝酒。”
“最好的美酒献给最尊贵的客人!”安格鲁笑着高喊:“百夫长!请饮此爵!”
婚礼现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安格鲁的喊声所吸引,人们聚集过来,簇拥着温特斯所在的长桌。
男人们或是拍桌、或是跺脚,发出整齐的声音。女人们则好奇地看着年轻英武的保民官。
新郎和新娘也走了过来,皮埃尔和他的夫人手牵着手,期盼地看着温特斯。
这下,连一直在为温特斯挡酒的老谢尔盖也不帮忙了。
“大人。”老谢尔盖悄悄说:“这杯得喝——这是最重要的酒,只能您喝,您也必须得喝。”
温特斯硬着头皮接过牛角杯。
“得一口气干了。”老谢尔盖又在温特斯身后悄悄提醒。
“喝吧,喝吧……”簇拥着温特斯的众人唱起杜萨克的祝酒歌:“尊贵的客人……”
安娜藏在人群之中,掩唇轻笑。一旁的巴德也在使劲鼓掌,难得表现出唯恐天下不乱和幸灾乐祸两种情绪。
感受着灼热的目光,温特斯看着杯中满溢的酒液,想了想,抬起头,看向经历种种磨难、终于有机会纵情欢笑的人们。
“我只知道一句杜萨克谚语,但这一句放到今天最合适。”温特斯真诚地笑着,缓缓开口:“真金要用烈火熔炼、好人要用真金熔炼、男人——则要用女人熔炼。”
他看向皮埃尔和新娘:“米切尔先生、米切尔夫人,祝福你们!祝福所有人!愿我们终有一日能拥有永远的和平、富足和安宁!”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端起牛角杯,朝着喉咙倒了进去。
乐手的指尖流淌出欢快的旋律,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温特斯硬是把整整一牛角杯的烈酒灌了下去。
然后,他站上长椅,高高举起胳膊,向众人展示喝空的牛角杯。
簇拥在温特斯周围的人们不分男女,一齐欢呼起来。
“好了好了!让保民官大人休息一会。”老谢尔盖打发走了聚集起来的众人,让婚礼回到原来的气氛:“还有谁想找保民官敬酒?都冲着我来!”
人群像鱼群一样散去,继续畅饮、跳舞、打情骂俏。
温特斯坐回原位,双手撑着膝盖,垂着头——他的胃里正在翻江倒海。
安娜穿过人群,走到温特斯身旁,把手搭在温特斯的肩上,担心地问:“怎么啦?”
纳瓦雷女士不碰温特斯还好,她的手指刚刚碰到温特斯的肩膀,濒临极限的温特斯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喝点水,喝点水。”老谢尔盖端着水壶跑了过来,拍着温特斯的后背。老杜萨克一个劲地赞叹:“您可真是条硬汉,居然真的一口气干了。”
末了,老杜萨克心虚地小声补充:“其实技巧掌握得好的话,可以洒一半出去的。”
一旁扶着温特斯的肩膀的巴德哈哈大笑。
温特斯漱了漱口,把水壶里最后的水喝净,长长呼出一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看向身旁众人:“我该出发了。”
巴德收起笑容,郑重地颔首:“这里交给我。”
全副武装的瓦希卡走了过来,托着温特斯的佩刀。
温特斯从瓦希卡手中接过马刀,刚想把刀具系在腰带上,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代替了他的手掌。
安娜无言为温特斯系好缠腰,仔细地掖好衣角:“平安回来。”
温特斯点点头,招了招手:“走吧。”
说罢,他带领着卫士们朝着庄园大门走去。经过婚礼现场的一排长桌时,他随手拍了拍一个孤独坐在长桌尽头、默默喝酒的削瘦戎装男人:“该出发了。”
“好啊。”削瘦男人站起身,旁若无人地啐了一口,挑衅似地看着温特斯,冷笑问:“我看你吐得好惨,你还行吗?”
“我没有问题。”温特斯针锋相对地回敬:“反倒是你,一直在灌酒。你还行吗?塞伯少校。”
以无所畏惧到近乎疯狂而闻名帕拉图军队的塞伯·卡灵顿少校森然一笑,露出两排狼一样的尖利牙齿:“再喝两个你那么多,老子都不会有事。”
“那就走吧。”
说罢,温特斯一马当先朝着庄园大门走去。
他离开米切尔庄园,沿着大路向狼镇镇中心骑行。然后从镇中心过河,从小路穿过森林,继续向西北方向骑行,一直骑行到大角河畔。
一处位于森林与河畔之间的营地豁然出现在他面前,营地旁边,是一座新近搭建的浮桥。
营地外,一支千人规模的轻装骑兵已经整装待发。
这支骑兵中有身经百战的老杜萨克、有血泥之战锤炼出的年轻人、还有一小批从解救回来的俘虏中招募的士官。
面对优中选优的精锐,温特斯不需要多解释什么。
他跃马驰上营地旁边的高台,目光扫过静静候立的部下们,扬鞭遥指一河之隔的大荒原:
“战士们!你们已经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被我召集——在那里、在西方、在荒原的深处,烤火者的残部正蠢蠢欲动!”
“他们拒绝我交换俘虏的要求,甚至因此对我们的同袍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们挖去俘虏的双眼、割掉俘虏的舌头,然后再把我们的同袍送回,只为羞辱我们!”
“他们还在妄图发动另一场劫掠——血泥之战的惨败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够深刻,他们咆哮着、吼叫着想要更多的血!”
“既然他们想要更多的血!”温特斯戴上头盔,冷漠地宣布了敌人的命运:“那我们就给他们更多的血!”
士兵们齐声呐喊作为回答,森林为之战栗,无数的飞鸟被惊起。
“少校。”温特斯转头看向军刀塞伯,冷冷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所以你不需要偿还我任何东西。然而……我也不能给你任何东西或者是任何承诺,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吗?”
“为什么不去?”军刀塞伯舔着牙齿,眼中充满着疯狂:“只要能砍赫德蛮子,白工老子也做。”
“那就走吧。”温特斯没有再说废话,抬手直指西方的地平线,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敌在大荒原!”
“出发!”